这样深夜,竟有人在这已被查封的万卷楼上,对月吹箫。
夜色凉沉如水,和着这箫音竟似能压在人心上。
蝉儿上得楼来,只见那人一身紫绡燕居服,头顶玉冠,人亦如玉,手中紫玉萧,剔透莹润,几映半痕月影,那人便似握了满手月色。
蝉儿静静的,只是一曲终了,那人却是回首一笑,道:“你来了。”
“蝉儿扰到太子殿下了?”
中虔一笑,放了紫玉萧,笑道:“从来都是我去扰你,难为你来扰我一次,倒也有趣。”
“太子殿下此言,真叫蝉儿进退不得。”
“既来之――”
中虔拿起白玉酒壶,斟满云纹酒爵,饮尽杯中酒。
“太子殿下似乎近来心境不好。”蝉儿看着中虔,轻声道:“好似每年七月,太子殿下心境都不是很好,而刚刚那一曲凤凰台上忆吹箫,太子殿下所忆的又是何人呢?”
中虔笑道:“只不过因为七月鬼月,扰人心境,易让人想起那些早已往生之人罢了。”
“那不知太子殿下是否还会记得薛龄义?当年薛氏一案,足为罗氏之案的蓝本,只可惜当年薛家的女儿也是如此,一个也未救的回来。”
当年帝台都传中虔与薛家长女暗中定情,而中虔此刻却是神色不变,蝉儿不由心惊心冷,传闻若为真,中虔的绝情当真不是她可想知的。
“往生即生,思无所思,只是世间尚有因果之报,足慰人心。”
心思如此,不露声色,蝉儿只道:“此是悲悯之思,更易让人大失志气,太子心怀日月,如何能为区区七月魑魅所扰?当宽心才是。”
中虔闻言抬首,眸光相对,中虔却是一笑,轻慢迷离,竟是与看着那湖上荷花一般无二的眼神,唇间轻漾,似笑非笑,似喜似悲,眸光漫散开来,竟又有一种不舍伤意,终于不知他到底是何种心思。
“蝉儿所言,才是真正男子胸襟,叶家若有你这第三个儿子――只可惜是女儿,只万幸是女儿。”
蝉儿心上微转,却是笑道:“叶家的女儿自是绝不会如薛家的女儿。”
中虔闻言竟一时默然,眸中似有明灭不定的冷光,淡淡叹笑道:“那样也好。”
蝉儿一笑,又道:“太子可是醉了?太子已是监国,人贵任重,近来却与博王一同饮酒过甚,蝉儿不能不劝。”
中虔看向蝉儿,忽然笑道:“是中然说了什么吗?”
“太子殿下在担心什么?博王虽是日日酒醉,所言甚多,但蝉儿只作醉话,无论什么,岂有当真的道理?”
中虔好笑,却道:“你当真是心胸广大,难为你不仅容了府中的侍妾,甚至连林小姐也要为中然求来。”
“林小姐人已如此,又是林朝唯一的妹妹,她的婚事,蝉儿怎能不入眼,不上心?而蝉儿听闻前些日子,林小姐在山寺中祈福时偶遇太子妃,太子妃对林小姐一见如故,欲结为金兰姐妹,甚至连与太子定情的金镶碧玺玉如意簪都欲送给林小姐,不知可有此事?”
中虔笑道:“只可惜林小姐不肯收,”又道:“还是蝉儿的东西最入得人眼,我听闻林小姐收下了你的步摇。”
蝉儿一笑,伸手为中虔斟一杯酒,淡道:“不过一个女子,太子的风采俊秀,即使没有太子身份,也最令世间女子倾心,又何必在意呢?”
太子把玩着手中的酒爵,重复笑道:“一个女子?也对,不过一个女子,算得什么?只是蝉儿,我记得你说过对这棋局之外的人,得饶人处且饶人。”
蝉儿看着中虔,心有微刺,仍淡道:“太子殿下指的是低鸿?”
中虔不答,蝉儿淡道:“既然入了王府,便算不得棋局之外的人,也怨不得我。”
中虔一笑,忽然道:“蝉儿如今在王府中,可还习惯?”
“还好,我选了淳雅堂来住,我记得这是王府里唯一由太子殿下取名的地方。”
中虔笑道:“我想你也会喜欢那个雅字,当年读书时,你唯一喜欢的便是《雅》,只道毫无雕饰之功,只是你后来慢慢淡了诗书,似乎也改了心性。”
她这样的女子,琴棋书画自然都是精通的,然而却是因为太过聪明,反而无一样能达绝顶,可若是已心知达不到绝顶,便也少了心思再去研习,因此慢慢都淡了,诗书也是如此,若是兴之所至,也是文中之谜,解着方才有趣。
唯有刺绣,自是天下女子难及,因此愈发用了心,连着连环机关,更是少有人及,而天赋若此,一阵既成,便是极致,并非真正狠毒,只是时至如今,也不得开脱了。
“太子殿下不喜欢现在的蝉儿?”
“自然也是喜欢的,昨日饮酒时,中然还问我为何格外喜欢你。”
蝉儿一笑,道:“蝉儿自幼便得太子殿下宠爱,却也心知,太子殿下不过怜我相似身世,自幼失去母亲庇护爱惜罢了。”
“我自然也是如此对中然说,他却只道这话牵强了,若是如此,同样的晚风,又是我的堂弟,为何不见如此?我很惊奇,这话竟是中然所说。”
“博王是蝉儿夫君,夫君若有此言,蝉儿只当反思自身言行。”
中虔笑道:“我非是在挑拨你们夫妻情意,只是中然话中之意――也对,你如今既嫁作人妇,我似乎是有点过于亲近了,当该避嫌才对,而此刻已是夜深,王妃也该回府才是。”
蝉儿看着中虔,轻声叹道:“我今夜来,也非是为口角,太子殿下的生辰也是在七月,虽是迟了,蝉儿承蒙太子殿下多年眷顾,也想将这送作太子殿下的贺礼。”
蝉儿将手中布绢包裹的锦盒放在台上,弯身一拜。
“太子今日所言,蝉儿也当记在心,自今日起,当恪守身份之别,蝉儿告退。”
凤凰台上,孤月云薄。
中虔打开锦盒,果然是一幅刺绣,展开来却不是缥缈天姥山,浩渺西江月,不是大漠沙河雪,塞北九尺冰,也不是千骑狩猎,负荆请罪,全都不是,不是蝉儿以往赖掉的任何一幅绣图,而是黑白分明一幅棋局。
道是棋局,其实也有风景,青翠山间,雪亮山泉,花开得势。也有鸟兽,树间白猿,树下白鹤,悠然往来。也有人物,对阵仙人,衣袂无风而飘,樵人背着木材,神色专注,斧头垂落在地,竟是一幅烂柯图。
只是这绣图中央的一幅棋局,太过夺目。
中虔一笑,蝉儿便是太过明白他的为人,当日罗氏之案一击未中,再落子便定是存亡之争,绝不会再差分毫,而今任谁也都该明白,这一场祸事似乎再无可避免,只熬着戚王仅剩的生时。
便是中然,也已心知,只不知他酒醉之中说了什么惹得蝉儿一怒,而今亲自送来的这一幅绣图,竟是一幅棋局,而这一局棋绣成,再无可改,便是生死择一的定局。
叶家如今只留个女儿在帝台,都已是如此难憾,而交手至今的种种,也都只在这棋局之中。
抬眼看去,月色之下,满城杨柳,不由想起当日送无伤与心诚出征之时的光景。
赠君折杨柳,颜色岂能久?
而心上那一点春日杨柳翠色,已然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