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殷弃也惊悸,这竟是百年前便在世上消失的旷古神剑无邪,出鞘之时竟是这般宁静,仿若夜色,如此安详,竟似带了依稀不忍,竟是他手中灭魂真正的克星。
两剑相碰时,竟似剑意缠绵,不带杀气,而无邪本是仁慈之剑,不愿杀生,剑身交碰,便引敌剑共鸣,化对方剑气,当年持无邪之人,巅峰之时,一挥过处,便是断剑无数,李殷弃只觉手中灭魂一声悲鸣,一双细长水眸顿时添了妖异,再出手时便剑剑都是死招。
这边楼靖臣等人却是身上剑伤愈重,却仍在力撑,中然忽然出声道:“李将军,你今日果真杀了我们,不日我父皇定会再兴重兵,报亲子爱将之仇!”
李殷弃正与那蒙面人拼杀在一处,也不作答,中然又道:“若将军放我部下几人离开,中然愿意作为人质留下!”
苏竟几人同时喊道:“博王不可!”
李殷弃终于和那蒙面人分开,道:“若是我不答应,杀了他们几个,你又能怎样?”
“将军若是执意要杀他们,中然也只有血溅当场以谢他们几人拼死护救之义!”
李殷弃冷笑道:“你认为戚王对你这个儿子能有几分在意?”
中然闻言缓缓笑了,他眉目俊逸,生来便带水墨写意风流之态,只让他人觉得不染俗尘,而此时笑容中却宛若带了恶毒蒺藜的锐刺。
“我父皇确实不止我一个儿子,可你莫要忘了,我母亲是戚国皇后,我几个舅舅在朝中举足轻重,还有叶家这两个儿子,怕是到时戚国倾国力而出也不足为奇了,我大哥——我若死于你手,你当真以为日后还能两下相安吗?我若在你手中,你不正好相挟谈判!”
中然抽出随身短刀,横在颈上,道:“将军若再不答应,中然只好自裁于此了。”
“殿下不可啊!臣等就是拼死也要护得殿下无恙!”
苏竟吼道,便欲来中然手中夺刀。
李殷弃仍是不语,似在思忖,中然心下一横,手上用力,刀锋透肉,顿时血流如注,众人大惊,中然却仍是看着李殷弃,李殷弃也是一惊,心下思转不已,一时众人再次僵持。
天将晓时,城中流火渐渐熄灭,却听城中有人高声呼喝,正是楼靖臣手下的一个副将,楼靖臣冷笑道:“将军真是错过好时机了,此时还是快点逃进山中才是上策!”
李殷弃心知此时不走,便又要陷入数万军中,最后扫了一眼在场之人,与手下人瞬时消失在神神枫林中。
中然手一松,刀落在地,向后倒去,血渍染满衣襟,众人忙扶住中然,护送他离开。
心诚却忽然回身对那蒙面人道:“封九墨,去杀了李殷弃!”
封九墨闻言只是抬首看了心诚一眼,略微欠身,算是行过礼,竟转身欲走。
心诚大怒,道:“站住!”
“心诚!”
无伤拦住心诚,心诚此时却不肯听从无伤劝解,只对封九墨道:“我知道你跟了耶律薛离,叶心诚若是没本事能让你追随,也不强求,可你欠叶家的,只此一件,去杀了李殷弃,便算还清了!”
封九墨闻言终于开口道:“我若真还有未还清你叶家的,来日若有机缘一定会还,只是这个人,我来时已得了吩咐,绝不会伤他性命。”
“我不管耶律薛离命令你做什么,只是你知不知道李殷弃命中带天煞,正克——”
“心诚!”
无伤也是动了真怒,厉声喝道。
封九墨忽然淡淡道:“我知道。”
心诚闻言怒极,反而平淡道:“你今日这句话,叶心诚不再拿你当兄弟!”
封九墨闻言淡淡一笑,再次向无伤与心诚略微欠身,转身离开。
心诚不甘的看向无伤,道:“你以为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我们此次出征,为的不就是杀李殷弃吗?”
无伤叹道:“他能逃走,便是命中注定的躲不过,再强求,只怕会牵出更多劫难,罢了!”
终究年少,无论心思如何深博,难免仍有改却天命之想,可若已行尽全力,仍注定如此,便也该就此安命,而此生有佑有罚,有生有死,其实又将从何而去怨恨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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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窗听梅雨淅沥,满城石榴花又是相似离魂,剪碎轻罗,拈起针线,绣一朵小小梅花,寒苞素艳。
夜半绮绣之上书成锦书,桃竹书筒,熏香封印,远寄千里。
一连数日,蝉儿都不曾下过绣楼,只觉心悲。
灵儿推门而入,对坐在榻上的蝉儿道:“小姐,奴婢刚见过枫公子,公子应下了,这是刚刚从碧水城中寄来的书信。”
蝉儿应了一声,略微觉得心安,拆开书信,只是织锦词中的一段。
缫丝须长不须白,越罗蜀锦金粟尺。已悲素质随时染,裂下鸣机色相射。
收了书信,低首看机上词中十样锦字,底纹五色云成,词句便扑朔迷离,拿起剪刀剪破词中相思之字,再细心熨帖平缓,灭尽针线痕迹,又成一封书信。
“织锦作短书,肠随回文结。相思欲有寄,恐君不见察。”
终于还是迟疑了一下,对灵儿道:“这封信我还没有写好,你去将我午后准备的东西交给来人,让他带给大哥就好了。”
灵儿应声退下,蝉儿看着已成的书信,微微叹息,还是再等等吧。
起身撑了伞,走在庭院中,未到迦南木阁楼,却见菊花亭中一人拢手伏桌,竟似睡着,蝉儿收了伞,来到那人身前,轻声唤道:“父亲——”
定国公仿佛幽幽转醒,慢慢坐起身来,看着雨中的庭院,忽然道:“今岁冬日梅卿还托人送了几颗鸳鸯菊的种子,本来想今年中秋的时候请他来饮一杯菊花酒。”
“父亲,是蝉儿的错,这次没能保住陆伯伯一家。”
“傻丫头,世事升沉,人生聚散,从来由命不由人,你这次已经做得很好,若说有错,只能在我,梅卿当年,以他的性子,本已决定在浮州终老,开课授书,若不是随我,也不会离开浮州,以至如今,却不得善终。”
当年浮州少年,工笔札,晓音律,诗名满天下,尤擅咏史,却唯独喜欢讥讽时事,为当世公卿所恶,所以三举不第,又恃才傲物,孤高绝尘,不肯攀附权贵为幕僚,碾转诸国之后回到浮州,聚书万卷,起书楼,开学馆。
定国公还记得那年,仍是年少,书生意气,又有豪气,自恃才华,游学浮州,万卷书楼之上,初遇陆梅卿,两个少年联句对吟,竟自清晨至黄昏,才思不绝,满楼观者如堵,诗中驱驰万马,踏破平川,词中长江万里,百年骄虏,只笑谈烟灭。
终难分胜负,只相视一笑,年华久远,而今,那一笑只模糊到忘却。
蝉儿几欲落泪,终究一叹,两人在亭中,一站一坐,看梅子青时节,庭中梅雨清香沾衣,雨中幽影摇曳。
戚国武王十三年五月,兵部尚书罗信谋反,安王着大理寺卿方纯谨彻查此案,一时府司案牍,谏署奏章叠至,备彰罗氏丑迹。
“奉天承运皇上,诏曰:罗氏矜功恃众,萌不轨之意,窥伺神器,诬诳神祇,树党徇私,陷害良善,除官受赂,专割财赋,置枪万计,蓄军千人,罪状显彰,典刑斯举,合从极法,以塞群情……”
一道圣旨,罗氏为首,波及朝中要臣十一人,连坐六十七户,商贾无数,罗氏满门抄斩,其余首犯斩首,余者杖笞不等,配役黑城。
罗氏之案终于水落石出,然大理寺卿方纯谨庭审此案,取证激绝,虽大夫妇弱,尽皆上刑,时人诟病,朝野不满,御史台更上书劾奏,众矢之下,方纯谨上书请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