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边坐了。执起霍光枯槁的右手。那双手的肌肤松弛。黯淡的肤色下跳动着青黑色的血管。五根骨节突棱的手指已经不受主人自主意识的控制。正不住的震颤着。
霍光觉得胸口发闷。胸口过于异常激烈的心跳令他的呼吸更加困难。他张大了嘴。心里郁结着太多太多的忧虑和牵挂。
他想握住皇帝的手。却无奈的发现自己反而被他的手牢牢握住。他无力的瘫靠在软枕上。心里百转千折。他不愿就这样死去。更不愿死去后自己的子孙后代受到任何的伤害。。眼前这个青年究竟靠不靠得住。
目光穿越过他的肩膀。霍光看到妻子正搂着小女儿在哀伤的啜泣。她还那么年轻。而自己却要死了。自己死后。她的生活又会变成什么样。沒了他的庇护。她和这个家还能走多远。
“大将军……”皇帝拉着他的手。眼角挂着泪水。“你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皇帝很伤心。肩膀微微发颤。声音哽咽哀伤。
霍光张了张干裂的嘴唇。皇帝的表现令他一直放心不下的心稍稍得到些宽慰。他直愣愣的盯着刘病已看了许久。内心犹豫着。最终还是决定使出他早就预备好的保命撒手锏:“陛下……臣将不久人世。却始终有一夙愿未了。”
“将军请讲。”
“兄长景桓侯绝嗣无依。臣想从臣的食邑中分出三千户。请陛下封霍山为列侯。使他过继到兄长名下。令景桓侯那一脉的宗祀得以延续。”
他说得很慢。几乎是逐字逐句的在念。心力交瘁的他恍惚回到自己幼年。那时候他还住在平阳县的家里。家境并不富裕。直到有一天父亲到传舍去谒见了某个人。然后霍家突然得了田、宅、奴婢。这样的变化实在令年仅十余岁的他又惊又喜。这之后沒多久。他终于见到了那位霍家的恩人。。那个从未出现在霍氏宗籍中。但却是他的异母哥哥。。霍去病。
那时年轻的霍去病已是名扬天下的骠骑将军。他的背后拥有一个显赫到惊人的家世。。他的母亲是皇后卫子夫的姐姐。他是大将军卫青的外甥。是太子刘据的表弟。
正是因为他的关系。霍家得到了财富。而他也因此被这个第一次谋面的哥哥从平阳带到了长安。
记忆中的霍去病永远是那样的神采飞扬。那样的傲气逼人。他是值得骄傲的。因为他拥有了一切令人嫉妒的东西。那简直就是一个踩在云端里的神。而这个神是他霍光的哥哥。
霍光苍老浑浊的眼睛里藏着太多的羡慕。沉浸在回忆中的他浑身发着微小的颤栗。
那个把他从泥淖中拔出來带到云端的神明。却只活到二十四岁。
二十四岁……那时候自己多大。他不可能再回去了。不可能再回到平阳去重新过那平庸无趣的生活。即使沒有霍去病的提携。他也要在长安站稳脚跟。霍去病虽然死了。但少了那个万丈夺目的光环站在他身边遮蔽。他这个骠骑将军的弟弟却反而显现出來。陛下开始关注他。而他也终于一步步的爬到了现在的地位。
云端。是的云端。他终于踩在了云端里。现在的他早已超越了那个骄傲飞扬的大司马骠骑将军。
肺里的气息嗬嗬的回转着。他能听到自己心虚般的心跳声。他难受的抓着自己胸前的衣襟。
恍惚中。二十四岁的霍去病正站在他跟前。那个英气逼人的男子脸上不屑与嘲笑的神气并存着。那双漆黑的星眸绽放着冷冷的笑意。薄薄的唇紧抿着。却仿佛正在质问他:“子孟。你还真有心一直惦记着我。”
他吓出一身冷汗。定了定神。眼前沒有讥笑鄙视他的霍去病。只有一个正感怀落泪的皇帝。。这个和卫氏有着一脉血缘的皇帝。今年也正好是二十四岁呢。
那样的眉。那样的眼。那样的唇。多么像是那位过早消失在云端里的人啊。
可他从來沒见过那个异母兄长这般哭泣过。从沒用这样的神情为他流过泪。
霍光努力振作起來。反手抓住刘病已的手。用力的攥着:“求陛下恩准。”
即使真下了黄泉无颜去面对霍去病。他现在也必须得这样做。骂他薄情寡义也好。骂他忘恩负义也好。骂他自私自利也好。骂什么都不重要。濒临死亡的他只想用尽最后的一点手腕。替霍家的子嗣保留一个转圜的余地。
刘病已慢慢抬起头來。眼角的泪痕宛然。“朕答应你。”
霍光松了口气。这几年一直哽在心上的那块石头稍稍放下。
身旁侍立的霍云露出不情愿的神情。他很不能理解叔祖父作此等安排的目的。此时霍家的荣耀早已是无人能及。为何要再与一个死了很多年。甚至早已绝嗣除国的霍去病扯上关系。
病已用袖角轻轻拭去泪痕。哽咽着说:“万望大将军多多保重。朕改日再來看你。”
他站起身。才刚转身。身后霍光颤抖着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唤:“陛下。。”
病已停下。侧首。
霍光侧卧在床上。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那张侧脸已看不出任何悲伤的痕迹。霍光心跳得过快。唇色发青。说话直哆嗦:“陛下……切莫忘了答应臣的事。”
“你放心……”他的语气淡淡的。疏冷得叫人心悸。“大将军教导过朕。朕一定会记得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永不相忘。。”
莫名的。霍光心里直冒寒气。额头冷汗涔涔直下。
视线模糊中。皇帝已经出去了。霍光颤巍巍的喊住皇后:“你……你一定要尽快……尽快生下太……太子……”
利用霍去病的这层血缘关系去打动皇帝。想借此替霍家留下一份血脉的做法并不是最稳妥的保障。真正能庇佑霍家渡过一切劫难的。唯有那个拥有霍氏血脉的太子。
他坚信。霍氏早已强过卫氏许多。所以霍氏是不会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