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从沈老太太的死开始的——
【一】
傍晚时候小丫头来敲明桑的门,说是,“老太太叫大小姐过去!”明桑应着,叫她稍待,自顾进去收拾。半晌出来,换了件翠云缎满绣碎白槐花的旗袍,余辉里也刺得人眼睛生痛。小丫头低了头打头前领路,明桑便在后面跟着,心里隐隐一股不安,却又说不上缘由。
昨儿个晚上老太太才叫她到床前,精神头极足,拉着她手说东道西。后来说“在这些孙女里头,只你最像我!”那种口气,颇是感叹。她倒不觉得自己与老太太长得像,只是肤色倒是一样的白,死人的白,所谓的面无人色,饶是妆画得再明艳些,也像是生了大病。明桑对此不无烦愁,在以前,为了遮这丑,她总是涂极浓重的胭脂,后来遇到韩执,他一句“不好”,她便再没用过。沈老太太对她以前的那种丽色却还念念不忘似地:“你脸色这样白,涂些胭脂方才好些,看着鲜丽,原先还见你总爱涂那些东西来的,这是怎么了?”
她偎着红缎靠背倚在塌上,赤着脚,鲜红的十个脚指甲,更显得肤色是一种无力的弱白,沈老太太看着不由狠狠叹气,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她摸不着老太太心思,更懒得去猜,只扭捏道:“奶奶不知道,他一向不喜欢人家涂胭脂,说是红红鲜鲜的,俗气!”
老太太听了这一句,半晌没答言,像是愣神了,直到那灯花突地一暴,她“嗯”的一声,抖着手拿银钎去拨,明桑便笑嘻嘻地把钎子掇过手里来:“奶奶真是,好好的有电灯不用,非要用这种古董!”她一壁说一壁去拨烛火,老太太便半眯了眼睛,喉咙里像有什么东西堵着,吭吭几声后方才说:“你晓得什么,这是你爷爷留下的,再是金灯银灯,也不敌它!”
“亏得您老!”明桑这句话,倒有些感叹,“爷爷都去了四十年了,您还这样念念不忘,爷爷真有那般好?”
沈老太太静默了好半晌,才说了一句:“纵他有万般不好,对我总有一般是好的,那还有什么好说!”
明桑把眼珠一转,拉着老太太的胳膊撒娇:“那爷爷哪一般好?”
她这一问,沈老太太的表情真是妙不可言,白而松脱的皮,也犯出些意料之外的红,然而却是痛不欲生的语调:“我总信他,当初待我是真心!”
明桑这样一路想过来,穿过花木扶苏的园子,便到了沈老太太屋门前。因着夏日闷热,为了透气方便,门上两扇槅子门早卸了,只一挂翡翠碧纱帘,把屋内的景致隐隐约约映出来。小丫头伸手把帘子打起来请明桑进去,就见沈老太太斜倚了床柱,像是盹着了,然听到脚步声响,猛地睁开了眼睛。她从不知道老太太的眼睛竟是如此妖丽,似是最澄澈的湖水,却是深不可测,看一眼,仿佛就是一生。她有些不知所措,老太太笑呵呵地对她招手:“乖孙女,你过来,奶奶有话对你说!”
【二】
沈老太太死得倒也平常,蹊跷的是在头七第三日,那尸体无缘无故的失了踪。沈老爷兴兴头头地去警局报了案,表面上是轰轰烈烈的愤然,实则心里头不知怎样一种快意——丧葬奠仪总归要花许多钱钞,现在尸体失了踪,不知给他省下了多少,哪里能不开心。
那警察局长也是个眼观六路的人物儿,对这位沈家老爷的龌龊心思知道的一清二楚,到底不好点破,更何况沈家是有背景的,只把笑搁在脸上,敷衍的风雨不透:“您老尽管放着一百个心,我定把令堂尸骨完好无损的找回来!”其实也不过是个“托”字决,一个无心一个无意,终究是个不了之局。
这些事全不在明桑心上,自打老太太去了后,她除了吃吃喝喝外,便是打打牌,与姐妹兄嫂聊聊家长里短,跟没事人一样,愣是一滴眼泪也没掉过。沈府上上下下全都在嚼她舌头,说是“这大小姐忒也怪了,那老厌物儿活着的时候把她当成个宝,哪一回有好事不想着她的,这时候死了,怎么也不见她掉一滴眼泪,想是全白疼她了,不过是养了个白眼狼,恁地没人性!”
这些话自然到了明桑耳里,她性子再平和,心里也难勉发闷,四丫头便有扇火点火的嫌疑,恨恨道:“那起浑人,懂得什么,小姐的痛是痛在心里,哪里像他们,心里不知多欢喜,只是面上装得痛不欲生似的,假道学,虚情假义!”
“我并不生气,你又何必这样嘴毒,奶奶这些年待他们不薄,就算伤心全不是这般深,也总不能全是假的!”明桑对她摆摆手,是一副不欲多谈的光景,扯开话道:“我叫你办的事可办好了么?”
“小姐交待的,我哪里敢不精心,都办好了,现在人在张嫂家里住着呢!”
明桑点点头,低头想了半晌,末了却只是淡淡道:“你去教王叔准备车子,我要出去一趟。”她起身上楼,要去换外出的衣裳,行到半楼梯突又转身提醒四丫头道,“你记得把人给我带上!”
四丫头衔命而去,等明桑出了沈公馆,太阳已翩翩落下大半,却依旧是一种闷骚的热。那门口此时正泊着一辆漆得极黑的雪佛莱汽车,阳光下晒得冒了油,黑得没有天理。
王叔是沈家司机,一副老实人的憨厚长像,点头哈腰地为明桑来了车门,待看她稳稳地坐定,方才钻进车里,问要去哪。明桑把青绸伞收了,左手叠着右手,手上金丝白手套,沉重的华丽,她点了点手指尖轻声道:“先去张嫂家,我要先接个人。”
【三】
进了巷子,远远便见着张嫂家门口立着两个人,一个身形细瘦,黑油油的头发尽编作一根麻花辫,梢上用红丝绳扎着,随意地摆在胸前,那脸也生得白净,只是眼睛稍细小了些,也算得清秀,正是四丫头。而在她身边立着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表情非常安静,安静到仿佛立时便要羽化成仙,隐约就有一股肃穆。
车在门口停下,明桑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对少女笑了笑。四丫头便推那少女道:“这是小姐,还不过去叫人!”
少女原先还有些扭捏,然而见着明桑,突然非常欢喜,像睽违多年未见的情人,那一种不知所措的喜悦,跑上去死抓着她手:“怎么这样慢,教我等得好生心焦!”
四丫头看她这样没规矩,当下脸就变了,怕明桑怪罪,说是没有把这丫头**好,便要喝她,不想身子才一动,明桑便是一计眼风杀过来,四丫头哪还敢造次,竟一个字儿没敢哼出来。
少女也不认生,拉开车门挤进车里,紧紧地挨着明桑坐了。明桑一壁伸手搂她肩膀,一壁吩咐车夫去崇明楼。
车开的极慢,索性明桑也不着急,便与少女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咱们去吃七巧饼,你不是最喜欢吃那个么!”
少女点点头,把头搁在她肩上,手抓着她胳膊,紧紧地:“喜未都听明桑安排!”
明桑抬手整了整她的刘海儿:“待会见着了人,你莫要乱说话!”
少女皱眉不语,眼睛只望着车窗外,看那街景有如电影慢镜,一格一格掠过去,又像是一幅江南市景的水墨画,多是深褐浅绿,偶尔一抹明快色泽,便觉艳不可视。眼看着就要到崇明楼,她终是幽幽说了句“你放心,我省得!”算是做了交待。
位子是早定好的,明桑打发了车夫,便拉着喜未进了楼里,茶房点头哈腰地将二人引进三楼雅座,那里已坐了一个男人,白西装,细碎光泽的头发,在明桑这个位置,正看到他极尖削的下颌。
她心里突然涌上喜悦,可是脸上不动生声,低低叫了声“韩执”,那声音非常之小,可是在这空洞屋宇下听来却尤其惊人,像是火车开过的轰轰声。
男人摔过脸来望她,那是非常动人眼目的一张脸,浑然天成的一种精致,仿佛是发着光。他笑着摆摆手,起身拉开椅子教她们坐,别具深意地对明桑眨眨眼睛,然后目光从她身上滑开到喜未脸上:“这位想必便是明桑说的喜未小姐了,咱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我瞧着实在面善!”
“你哪里能见过,尽是胡说,”明桑对他这轻浮的态度很不以为然,甚至有些气恼,“她是我同学的表妹,昨儿个才从家过来,并且人家长了这么大,也并没有出过几回门,怎么就教你碰着了!”
“话全教你说了,我不过是怕喜未小姐不自在,说个笑话罢了!”韩执自烟盒里掏出只烟来在手背上磕了磕,却并没有要抽的意思,只在手中把玩,“今儿个特特把我约出来,怕不是只为了同我强嘴吧?”
【四】
一顿饭吃得不痛不痒,三人都抱着自己的心思,全很不着意。在韩执,当然是因为沈明桑对他的欲言又止,心里极不痛快。
其实明桑不肯说,实是在是有更深一层的顾虑,她思量这事根本是玩火,把握是有把握,然到了最后,真是个不了之局,到底不能痛痛快快地把事说出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这一路上,她正是为此而愁。
饭毕,伙计收拾干净桌子送上茶来,便再容不得不作声了。明桑便笑了一笑,指着喜未向韩执道:“你瞧我这位喜妹妹生得相貌可好不好?”
韩执不明所以,只顺着说“自然是极好的”,明桑点点头又接道:“喜妹妹不光相貌生得好,还有一个别人不知道的好处,她琴弹得更好!”
“哦哦,”韩执拿眼睛把喜未打量一打量,振了振神道,“是钢琴么,这个弹得好实在难得!”
明桑起身踱到韩执身后,伸手按他肩,轻轻一捏:“我听说伯父头风又发了,可好些不曾,我一直想去府上探望来的,却是一直不得机会,我奶奶的事,你是知道的——我所以告诉你喜妹妹这一项好处,却有个妙想,不如让她到府上盘桓两日,给伯父弹弹琴。她的琴音是极淡极雅的,正该让伯父多听听,这头疼的毛病怕不就好了!”
“你哄我呢?”他把她的手捧在掌心里,使劲揉了揉,“世上哪里能有这样神奇的琴音,西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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