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其时正值盛夏,风是闷骚的热,抚在身上密密一层汗。人走在风里,像刚自澡堂子里出来。然而扶蓝镇并没有澡堂,它穷的连个像样子的食肆都不存在,镇民皆是自给自足,如此一成不变的百多年,一点一点败落下来,这镇子终是调凌如花,不见繁华处,总是怪不得人。
夏茉躲在院子荫凉里不愿出来,奈何母亲拧着她的耳朵疾言厉色:“养了你这么大,支你做点子事也要三讲四催得,赶紧去,没见弟弟难受得厉害!”
其实弟弟这病吃多少药也是枉然。说白了,他就是生的娇气,自打出生以来没有哪个夏天是不生病的。这病也生得怪异,全身上下并没什么异样,就是没有力气,懒得动,要躲在荫凉里像狗一样伸着舌头喘粗气。据镇上唯一的大夫孔南奇说,这是自娘胎里带出来的一股热毒,于性命无碍,然而也治他不好,只能在病发之时慢慢调理。夏茉看得多了,对此已然麻木。可是父母把他奉若至宝,总见不得他一点儿不好,每当热毒发作,就算是倾家荡产,也要去孔家药馆里买上十几计药回来。
她拿了早年孔大夫给开的药方子和三百多铜钱不情不愿地出了院子,走了一条街穿了两条巷,在热得抽筋上火想揍人的时候,那孔家药馆终于遥遥在望。她抹了把汗,急快地跑过去掀帘子进了里面。
外面日头大,刺得眼目生花,然而馆里却是密不透风,连那窗子也关得极为严实,一时间她竟是双目如盲,眼前一片深郁的黑暗。
柜台里一个小伙计忙招呼她:“这位姑娘,可是要买药?”
她就觉得好笑,不买药谁来这鬼地方!待眼睛适应了馆内幽暗,她没好气地到柜台前把那张旧药方子递上去道:“这是你们孔大夫先前给咱们开的方子,就照这个抓药就行了!”
这小伙计是新来的,十三四岁,生得颇为清秀讨喜的脸,却不大懂人情世故。他接过药方子前后一打量,皱眉道:“姑娘,这上面有几味药却是极贵重的,我做不了主,敝东又不在,你看……”
夏茉脸气得通红:“多少年我都是拿这个来买药的,从没这样推三阻四!”
“这,这,这,这……”小伙计也颇伶俐,灵机一动道,“要不这样,咱们主母在家里,我进去请教一下,再来回姑娘可好!”
夏茉也懒得同他啰嗦,挥手叫他快去,待小伙计一转背,她极快地拿了扣在柜台上的一本书,以书当扇,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扇起来。
二、
六月初那日夏茉在去孔家药馆买药,那新来的无知小伙计带她见了孔夫人,对方说了些什么她全不记得,只有那双如黑夜般的眼睛,像根针,死死地插在她心上。
到了六月底,她听到个惊人的消息,孔家药馆闭馆了,再不营业。
镇民都有些慌,这十年来他们已习惯了孔家药馆的便利,一旦失去,便有天塌地陷之感。夏母是最慌的那一个,天天抱怨着:“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来来回回这一句,没有新花样儿。夏茉听得烦了,忍不住说一句,“什么大不了的事,反正咱们有方子,到时去九安镇抓药也是一样!”九安与抚蓝相隔五十多里,说不上远,然人力有限,来回总要一日夜的功夫。
夏母恨恨地瞪夏茉:“没心没肺的丫头!”
夏茉也不以为意,她天生是个冷漠性子,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待夏母骂够了,她径自拿竹篓装了换下来的脏衣裳拿去河塘洗。
身后母亲的一生叹息,悠悠转转,无限销魂,她全当没听见,穿过屋后那片绿油油的田地,便是抚蓝镇的南塘。南塘水深,且长年冰冷,就算是夏日,手泡在里面也冷得使人打哆嗦,所以人们多在北塘洗衣。夏茉却更愿意在这里洗,主要是图个清静,她愈大便愈生成一种孤僻,不爱与人亲近。
南塘边有几株高大的梧桐,她常借洗衣之机窝在底下小憩,树叶子被风吹得“唰啦,唰啦,唰啦……”很有一住催人好眠的魔力。
然这一日她才把衣服放到河塘边的青石板上,抬头一瞥,看到远远一株梧桐枝叶间伏着抹白影子,隐隐约约,像个人影。
她一时好奇心起,慢慢地靠了上去,白影子在眼睛里扩张,果然是个人。他坐在梧桐枝叉间,分外纤瘦的身形,一张白如素缎的脸,双目凛冽,表情却是极温柔沉静,像夏日里凉风拂面,使人身心舒爽。
夏茉看见他却是一惊,这个人她是识得的,虽只见过两面。对方生的如此清艳的脸,搁在人心头像块热炭,所以她对他印象极深刻,更何况全天下都是有关于他的流言绯语。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缩了缩脖子,轻唤了声“孔大夫!”
三、
关于那个午后自己与孔南奇一切,夏茉只觉得恍惚得厉害,记忆里模糊一片。然而她这几日坐立难安,似与那日与孔南奇的谈话有关,可是他与她到底说了些什么,如何也想不起来。她翻来覆去,正想得头疼,父亲忽而惊喜地冲进来道:“丫头,你真是好命,是个有福的,才孔大夫来求亲,我已应了,不日便要将你嫁过去!”
夏茉心里一惊,作声不得。
母亲最是了解女儿,知她是有大志气的,不肯给人做小,所以对这桩姻缘自然打心里不愿。她怕她与夏父顶撞,忙过来搂着她安抚道:“镇上多少姑娘都惦记着呢,孔大夫生得那般好模样,不知有多少好女子想嫁他想破了头——你过去后,虽然是给他做小,然娘听说那孔夫人重病在床,你过去熬不了两年,等孔夫人故去了,自有你出头的时候。”
“我不给人做小!”夏茉回过神来,狠狠一摔手,“我为何要给人家去做小!”
然而父亲心意已决,任她怎么闹也不管用,看她闹得不像样了,索性把她关了起来,直等着孔家过来人把她接了去算完事。
家里虽穷得不像样子,夏母却也对她娇惯得很,看她这样儿,如何能不心疼。她借着送饭的机会,拉着她的手哭道:“傻丫头,你怎么总是这样教人不安生,你爹那急脾气你还不知么,何苦去惹他?”
“娘,死我也不给人家做小!”她也是个倔性子,怎么也不肯妥协。
夏母长长叹气:“丫头,这全是命啊,半点不由人,你爹也是没有法子——咱家这种状况你也清楚,靠着那几亩地,再过上十年怕也给你弟弟娶不上媳妇,所以只得委屈你——孔大夫给的聘礼极厚,为了你弟弟,你就认了吧!”
又是弟弟!夏茉心里是说不上来的一种痛,她把桌上的饭菜一骨脑地扫在地上:“好,我嫁,等我到孔家后,你们再不必理会我,便当我这个女儿死了吧!”
四、
纳偏房原不宜太过铺张,所以夏茉入孔家门那日,也不过是意思的几声唢呐响。她恍恍惚惚地给人自后门抬了进去,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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