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一早天上还飘着绵绵细雨,卢婉陶不听张妈劝告,着小五撑着把绿波碧的油纸伞,便踏着水花赶进了尚和坊。
她来的早,尚和坊大堂内只稀稀落落的几个人,她随便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了,要了三碟小菜一壶茶,自斟自饮。小五却忍不住抱怨:“何苦来,小姐你到底是着了什么魔,天天要来这里听那劳什子的说弹词!”
卢婉陶只是笑笑不响,不一时自后堂内转出个姑娘,卢婉陶很注意。这位姑娘身材娇小,身段却尤其窈窕,绫机绸的红衫子,在腰间微微一收,那一种娇艳不盛,更有一种娉婷。小五却很看不惯,撇着嘴道:“狐媚子!”
卢婉陶拿竹筷敲她头,不许她胡言乱语:“哪里狐媚子,我瞧着甚好!”
小五跟着就是嘻嘻嘻一阵笑:“哎哟,小姐,莫非你这是爱屋及乌?”
小五一语中的,卢婉陶刹那红透了脸,却还嘴硬地不肯承认:“死丫头,尽胡说,我只是倾慕黄先生的风采!”
“这我就有些不懂啦小姐,”她伸手拿起一粒卤水花生丢进嘴里,“倾慕与喜欢有啥子不同,小姐,您给丫头讲讲!”
“这,这不同大了去了,倾慕并不是喜欢!”
“可是不喜欢又怎么会倾慕?”
“喜欢就是喜欢,谁说喜欢就会倾慕,男人也倾慕男人!”
“可是小姐,男人不是也可以喜欢男人么!”
卢婉陶被小五说的哑口无言,大瞪着她:“这种话你也敢说!”
“为何不敢说,大少爷他……”
不等她把话说完,卢婉陶赶紧伸手捂住她嘴,截断了她后面的话,疾言厉色地:“这种话,以后不许说!”
小五看她脸色难看,知道这是开不得玩笑的,自知理亏,唯唯应是。她这才脸色缓和些,却不知那位红衫姑娘何时到了身后,这时候对她们笑道:“卢小姐,今儿个来的好早!”
卢婉陶整一整脸上表情方扭身瞧这姑娘,见她半湿的发里插了朵花瓣肥厚的木笔,唇上扫了一层淡胭脂,不是纯红色,反而是一种极薄透的紫,与那木笔正是相应成趣。她的颊也是紫的,雨浸出的红紫色,媚里显出些病态的艳。卢婉陶忙关心地问:“你淋了雨?”
“不碍事,”她淡淡一句带过,“我来一则是为了告诉卢小姐,我哥哥今儿个病了,不能来,再一则便是向掌柜请辞的。”
“请辞?”卢婉陶险地叫出来,终于忍住,哑声道,“此话怎讲?”
“哥哥到这里说弹词原也是事出无奈,现在有了别的活路,自然不愿再做这种事了!”她很云淡风清地,“既已知会了卢小姐,我这便先走一步!”
然她身子才动,卢婉陶立时急地把她拉住:“黄姑娘,我有个不情之情,你能不能应我?”
“卢小姐请说。”
“我,我想去看看黄先生!”
二、
去的一路上,三个人都静默着,只有两把伞被雨打得喧嚣。天愈阴下来,整个的是一种沉郁而阴阳怪气的深昏色,卢婉陶只来得及看到红衫姑娘的一截白裤角,迤逦拖出一抹水痕,便在一堵青墙后失了踪迹。
她怕跟丢了,再要见着那位说弹词的黄汉甫就难了,心里便是心焦如焚,催着小五快些走。待转进了巷子,眼前的光影更是一暗,远看这巷子长得没有尽头,青砖墙直接入天,高有两丈,压迫的人心里有一种慌乱。红衫姑娘走的甚急,只这么一会儿,已把她们落下了大段,在高高的青墙间,像一抹游魂,更像是一只纸扎的红风筝。
末了红衫姑娘站在一所院门前等她们,进门前特意提醒卢婉陶:“卢小姐,你以后莫再称呼我为黄姑娘,我并不姓黄?”
卢婉陶只觉得这话无端怪异,忍不住问:“我听说你与黄先生是兄妹呀!”
“是兄妹没有错,可是我不姓黄,”她收了伞,抖掉上面的雨水,笑起来艳媚不胜:“我随阿娘姓叶,叶如繁,你以后叫我如繁便好了!”
卢婉陶这才释然,跟她进了院子,却又听她道:“我娘小字如眉,卢小姐可曾听过么?”
叶如繁这话问得好生奇怪,卢婉陶实在不解,她娘的小字,自己又如何会听过呢!
见她不语,叶如繁又道:“我只是随便问问,卢小姐别放在心上,我先进去与我哥哥说一声,你请在此稍待!”
等了大约有半刻,听得屋里传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咳嗽,那声线是沉沉的,像被水浸透了的棉花,格外使卢婉陶心里有一种凉意。须臾叶如繁推门出来,对她们主仆招招手。小五实在看不过,嫌对方没家教,没有茶款客也便算了,竟也不请人到屋里坐,而在这雨天的院子里干等,不由地怨声道:“小姐,咱们回去,这一对兄妹当咱们是什么!”
卢婉陶安抚地拍拍她手,叫她稍安勿躁,当先进了屋里,小五也要跟进,不想却被叶如繁拦了路:“我哥说只要见卢小姐一个人!”
小五恨得两眉倒竖,急起来就要骂人,卢婉陶知道她这硬脾子,忙折身回来拉她到一边细细叮嘱:“你在门廊等我一等,莫要造次,这里比不得在家里,回去自有你的好处!”
小五无可奈何,眼睁睁看着卢婉陶的绿衫子在门后消失,恨得咬牙切齿,却只能倚门而立。听那屋里隐约传出一声:“卢小姐快坐,如繁,给卢小姐倒杯茶来!”干净利落的男声,是那说弹词的黄汉甫。
她又注意到那窗上映出鬼影子似的一捧灯光,印在院外的雨地里,扭曲成一只鬼脸。卢婉陶细细碎碎的声音传过来,说的是:“却不知黄先生将来有何打算?”
她无言向上仰望,这天深似海,雨落如花,她心里却阵阵失落,忍不住感叹:“小姐怎么就喜欢上这么个人呢!”
三、
黄汉甫与叶如繁虽是兄妹,可是长得并不像。他皮肤是一种瓷白色,愈显得眼深如染,风标别致,比之叶如繁更艳上三分。卢婉陶每见着这张脸,都有种惊艳之感,这时候正对着他,离得这样近,做立不安,心跳得像是大雨倾盆,万蛙齐鸣。
待叶如繁倒了茶来,她为了掩示羞赧,也不分辨好坏,胡乱地端起来便喝,结果烫得“嗷”的一声鬼叫,反闹了个大红脸。黄汉甫强忍着笑,咳了咳道:“卢小姐来看汉甫,汉甫实在感激,这段日子多谢卢小姐捧我的场!”
卢婉陶不是个擅言词的,也不知道要接什么话,只说“哪里,哪里!”
黄汉甫又接着说:“汉甫以后便不再去尚和坊说弹词了,然若是卢小姐喜欢,随时欢迎你过来,我愿讲给卢小姐一人听!”
卢婉陶简直受宠若惊,心跳得更快了,思量他话中的深意,果然有深意么?她小心翼翼地把目光飘到他脸上,看到他深黑的眼睛里有光,莹莹流转,勾魂摄魄,她感觉自己的魂魄就要被他吸进眼睛里,脸红身热,却有种莫可奈何的兴奋。
黄汉甫却突然别开了眼,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到窗边把窗子推开了半扇,眼瞥见门廊里里一抹孤削的茶色人影,柔声道:“咱们这里吃食简陋,我也不敢多留卢小姐用饭,等汉甫这病好了,自当登门拜访,总归一句话——”他扭脸看她,目光灼灼,有似着了火,语调里更有一种沉重的欢快,“来日方长!”
卢婉陶实在看不透这个人,他的话也教人费尽思量,像有那个意思,又像没那个意思。她忐忑不安地:“那么能不能告诉我,你以后要去做什么?”
黄汉甫摇摇头:“我也还未想好,索性在尚和坊赚了几个钱,一年半载的总能支撑住,也不着急找事做!”
卢婉陶的眼睛闪了闪,在这阴暗的屋子里像一簇小火苗:“若是我荐你做个西宾,你可愿意?”
黄汉甫倒有些惊异,这惊异也只是稍纵即逝,不作停留,立时欢喜地向她作揖道:“自是求之不得!”
小五早等的不耐了,这时候冲到那开了半扇的窗子前,呯呯敲了两下,在这种安静到连呼吸都清晰可辨屋里,真是惊心动魄。卢婉陶才要开口喝斥,却听叶如繁在面外吼:“我还以为大户人家的婢女多是知书达理,看你却是个野丫头!”
小五气得说不出话,她自恃是有身份的,也不屑跟叶如繁计较,只在窗外叫:“小姐,小姐,咱们若是再不回去,怕老爷要起疑了!”
卢婉陶也知事情轻重,应了一声,向黄汉甫告辞。黄汉甫也不留她,着叶如繁送她们主仆出了门。
临分手的时候,叶如繁深深看了她一眼,话里有话地道:“今个卢小姐来了,哥哥不知有多高兴,病似乎也好了些,卢小姐若是方便,还希望能常来瞧瞧我哥!”
卢婉陶听得心里一跳,不知怎么脸就红了,小五气得翻白眼睛,不等她回话,拉着她急急往巷子外走。
四、
雨下了一日,到了晚上依旧不见停,且有狂急之势。风是湿润潮冷的,杂着雨腥气自窗子打进来,吹得桌上青纱灯一阵恍惚。卢婉陶因为想着黄汉甫的事情,如何也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小五这时候坐在桌边就着灯光绣一只香囊,针角密密,五彩连绵,细瞧去,竟是十几对展翅蝴蝶。这东西绣起来不仅费功夫,且费眼力,卢婉陶掀开纱幔看看她,忍不住轻叹口气,下床坐到桌边,叫她去倒杯浓茶来。
等她把茶端了来,便见卢婉陶正拿着那只已成形的香囊左右端相个不了,她脸跟着就红了,把茶递上去道:“小姐,这大半夜的不睡,却又是为了哪般,莫不又是因着那位黄先生?”
卢婉陶抬了抬眼皮,却不接她的话,只摇着手中的香囊道:“这是什么,从不见你这样上心的做过东西?”
“一只香囊罢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她故意地做出毫不在乎的表情,“小姐,喝了这茶便快些睡吧!”
卢婉陶却不肯罢休,黑眼睛一转道:“这香囊做得实在精致,我很喜欢,你做好了正好给我用!”
小五的身子轻微地抖了下,脸上却还是笑嘻嘻地:“小姐,你香囊不下数十个,我做的这个实在粗鄙得很,哪里能入你的眼!”
“东西最重要的是自己喜欢,可心意,”卢婉陶深深深深地看她一眼,“你做的这个香囊就很合我心意!”
小五终于装不下去,苦着脸道:“小姐,你何苦为难我这个小丫头!”
“丫头是丫头,却是个大丫头了,人大心也大了!”她端起茶喝了一口,目光斜上去,看着小五的侧脸,“只要你帮我办一件事,这只香囊我不仅不要,还替你约我二哥出来!”
小五一听她吐出“二哥”两个字,脸立时就红了,拿双手捂着脸,娇嗔地喊一声“小姐”卢婉陶笑眯眯地不为所动:“你放心,并不是什么难事!”
结果第二天小五被卢婉陶支出去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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