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程小山来说,李连翘实在是个怪人。
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点也很怪,是程小山家的后院。
程小山家是一所两进的祖宅,自打程老爹过世后,程老娘便开发了他的几房小妾,只留了一个娘姨,守着儿子过着紧紧巴巴的日子。他们一共才三个人,前院的房子便尽够住了,所以后院常年锁着,里头的几间屋子,不是放些许杂物,便是空着落灰。
那一日程老娘突然心血来潮,想起早年程老爹送她的一只錾花银镯,把屋子翻个遍也没找着,便打发程小山去后院杂物间找找。
程小山把后院门一开,眼前突闪过一道蓝光,刺得他不得不闭起眼睛。待那蓝光过后睁眼瞧去,就见院子里站着个东倒西歪的姑娘。这姑娘雪肤乌发,极淡雅素静的脸,看到他先是一怔,继而无限欢喜地冲过来,极不害臊地抓着他的手道:“这可是宣德三年?”
姑娘手上的热度让他知道自己并不曾眼花,她是真真实实存在的,在他眼前,且还抓着他的手,殷切地望着他,等着他的回答。他惊得倒吸一口凉气,抖着声问:“你,你是人是妖?”
“妖?”姑娘黑褐的眼睛一转,深深看他一眼道,“小哥你真做怪,这世上哪来的妖,我可是实实在在的人,不信你摸摸!”她把他的手直往她身上拉,他脸一下子红透了,像只煮熟的螃蟹,挣扎着往后退,姑娘步步紧逼上来,“小哥,你还没告诉我呢,这是不是宣德三年?”
“是,是,是,”他怕她再胡来,一迭声地应道,“咱们大明子民皆知这是宣德三年,姑娘难不成是化外之人?”
“对了,我就是化外之人,”她很不以为意,在身上背的一只紫色怪袋子里掏出一张厚纸递到他眼前道,“那么小哥,劳你驾再瞧瞧,可识得此人?”
程小山把目光在纸上匆匆一扫,发现那竟是一幅画像,可是却与他所见过的所有画像都不同,是格外逼真的一张脸,你再想象不出,是怎样的一支神笔,能画得出这样逼真的脸。他不由得一呆,姑娘却急催他道:“到底识得不识得?”
他再细瞧那画像,是一张极硬挺的男子面容,只是却陌生的很,自己并不识得,便老实说:“不,我不识得!”
姑娘一阵沮丧,转而又眉开眼笑得凑过来道:“小哥,我再求你件事,是个不情之请,请你务必答应!”
人家既然说是“不情之请”,自然便是件极难办的事,更何况程小山也并不识得她,如何能够答应。他倒也机灵,并不回她的话,只把话头一转道:“姑娘却为何出现在我家后院?”
“这个么,这是定位的问题!”这话令程小山分外不解,什么是“定位”,他顾自在那思索,姑娘却不给他思索的时间,又接道,“小哥,你看这样如何,我出钱赁下你家的这个后院,你能不能行个方便,我住不久的!”
她用这样一双水蒙蒙的大眼睛殷殷望着他,使他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末了鬼使神差地道:“这却要同家母商量!”
二、
平白掉下来这样一桩好买卖,程老娘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这几年虽是省之又省,程家那点儿老底也已是所剩无几,她正为程小山的一笔束脩之费愁得抓耳挠腮,上天便把李连翘送了来,她简直要念佛。
程小山却是个心细如发的人,在弄清楚突然出现在后院的这个李连翘真正的身份前,心里总不放心,所以把老娘拉到一边悄悄道:“阿娘,这位李姑娘来得好生怪异,你冒然的答应了她,怕不妥吧!”
“有何不妥,就你多事,”程老娘心里自也有一番考量,对她来说现在最首要的便是凑足了程小山的束脩,其他的全不在她心上,然则儿子的这层担心也不无道理,她想了想,便安慰他道,“这李姑娘看着像是好人家的女儿,你别尽胡思乱想,再者说,她不是讲住不长么!”
话说到这份上,程小山便知他娘心意已决,绝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动的了,只得点头道:“一切听娘的便是!”
程老娘这才笑嘻嘻地扭脸对李连翘道:“我这便着东姑给姑娘收拾屋子去,却不知姑娘要何时入住?”
“自是越快越好,最好今晚就能住!”李连翘也不啰嗦,伸手到她那怪包里一阵掏摸,末了掏出个更怪的东西递了过来。那东西是两片相连的墨黑琉璃样的圆片,边缘上又有两个柄,那柄色泽均匀温润,非金非玉,却是看不出是何材质。
程小山与他老娘并不曾见过这种怪东西,皆是看得两眼发直,不知所谓,李连翘忙解释道:“这叫墨镜,能保护眼睛,可是我家的传家之宝!”
两人依旧不明所以,李连翘干脆把墨镜带在眼睛上示范给他们看:“就是这样用的,你们试试!”她把墨镜递过来,满脸图谋不轨,“这东西应该能卖个好价钱,我身上却是没带多少钱钞,便用这个作为赁金吧!”
程小山到底年轻,好奇心重,当先拿过墨镜带上,眼前立时暗了下来,可是所有物什却都清晰可见,不由得连连叫“妙”,程老娘也跟着试了试,笑得脸开成了一朵菊花。倒是程小山老实,不愿占人家这样大便宜,踌躇道:“这个墨镜倒与叆叇颇有相似之处,却又不同,从不见叆叇有两个片的,又是这种色彩,此物太过贵重,咱们万万不敢收的!”
程老娘心下不快,想人都说女生外向,不成想自己生个儿子也是外向的,还是向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急得在身后暗暗拉他衣角。程小山却不为所动,直要把墨镜还给李连翘。
李连翘哪里肯收回,只教他安心收下,两人你来我往的一番推拒,末了李连翘一顿足道:“你这人好生婆妈,真教人不痛快——那便如此吧,你去把墨镜到当铺当掉,当来的银钱,你们自留下赁金,剩下的我再收回,如此可好?”
程小山还未及表态,程老娘便抢着道:“如此最好,就是这样!”她猛给程小山使眼色,“你还傻站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去办!”
待程小山出了家门,她命娘姨给李连苏翘收拾屋子,一壁又没话找话地拉家长,要探听对方底细。李连翘也是心怀鬼胎,尽说些无关紧要的淡话,深一点儿的也不肯透露。如此你追我躲,两人敷衍的风雨不透。
三、
李连翘的那只墨镜当了两千银子,程小山老老实实地把银票奉上。她拿出一千两的一张银票交给他,算作赁金。然这间老房子实在不值这个价儿,这些钱就算把这整座后院买下来也尽够了,何况只是赁一间小屋,程小山是个实心眼儿,这钱无论如何不肯收。
程老娘眼睁睁看着那张白花花的银票,眼都要红了,对儿子真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失望,想自己花了那么许多钱送他去学馆,结果学了个傻子出来,简直心恨。
李连翘自也意会出程老娘的这层意思,索性把银票直递到她手里道:“这家主原是大娘你,钱自然也该大娘收着才对!”
程老娘一听这个话,快活得手舞足蹈,忙接过银票塞进衣襟里道:“李姑娘请放心,大娘保证你住得身心通泰!”
李连翘摆一摆手道:“通泰不通泰的倒在其次,我来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还要有劳大娘与程公子,帮我在城里打听一个人!”她说着拿出那幅先前已给程小山看过的画像,连连叹气道,“不瞒大娘说,此人乃是我的未婚夫婿,原本十日前便要成婚的,不想他突失了踪迹,我千打听万打听,才打听出来,他原来跑来了这里!”
程小山与程老娘听得面面相觑,万想不到这李姑娘竟是如此一番际遇,颇为同情,程小山当先便道:“李姑娘请放心,只要他人在这城里,我定为你打听出来他的下落!”
李连翘千恩万谢,末了说自己实在乏得很,想去小睡一会儿,等晚饭做好了,教东姑送到后院。程老娘自然无不依的,瞧她进了后院,拉程小山进了前厅,冷着脸道:“你这个败家子,险些坏了我的好事!”
程小山多聪明的人,自然明白老母的话外之音,讪讪道:“阿娘,咱家后院那几所旧房子,何值这许多钱,人家一个无亲无靠的姑娘,总不好凭白无故占人家这样大便宜!”
“你以为我爱占人家便宜,我就这样见不得钱!”程老娘一拍桌子,气得身子哆嗦,“这还不是为了你——我这一把老骨头还指望什么,守着这间破房子也尽够到死了,可是你教我怎么放心得下你——有了这千两银子,便可送你入城京的学馆,还怕将来你不出人投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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