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林家后院里有两座坟,南北各自相向,抱着老死不相往来的决心似的,只把背景留给对方。院子是以红砖墁地,大红,深红,浅红,桃红,绛红,殷红……像是美人颈上刀刃挖开的血口,即使只拿目光微微瞟,也觉得这红是如此妖异。
这日清早林羡鱼照例的一身素白,衬着冰雪般的一张脸,髻上挽一朵白绫扎的芍药,人整个儿的像一抹白影子,只有唇红得尤其刻毒,如同雪里洇开一朵血花。她身后随着个锦衫如火的少女,面貌与她倒有六分肖似,只是一样的眉目胜花,却是别样的清婉如玉。
少女走得很慢,像是有脚疾,每一步都要用尽了全身力气迈出,却不过往前挪那么一丁点儿的距离。林羡鱼看不过去,扭身把她一拉,身子跟着一腾,翻手扣住她的肩,直把她按在左边的坟前,冷声道:“慕鱼,在阿娘面前,你可还有话说?”
少女也不回话,只低头把衣角在掌心里搓来弄去,脸上尽是无限的委屈之状,林羡鱼看得不耐,踢她一脚道:“你别给我装可怜,到底认不认错?”
她被踢得趴在了墓砖前,索性把脸埋下去,呜呜哭起来。林羡鱼脸上有几分不忍之色,然一想起她的行径,简直要恨得抓狂,把心一横,道:“哭也没有用处,你给我在阿娘面前发誓,以后与他一刀两段,这事便就此揭过!”
少女却是个左性子,软硬不吃,突地爬起来用一双黑井似的眼睛下死力地盯了林羡鱼一眼,像是衔恨又似是含情,陡然伸手把耳上一只碧玉耳璩拽下来,捏作两断,恨声道:“姊姊莫再逼我,否则妹妹便如此物,人亡魂消。”
林羡鱼惊得往后退了两步,颊上涌出两抹胭脂似的红晕,自有一股妖娆之态,气得抖着身子,半晌方才挤出一句话来:“他到底哪里好,教你如此死心塌地,舍生忘死?”
“姊姊怕是这辈子也明白不了!”少女把脖子一梗,厉声叫,“因你根本没有心!”
林羡鱼脑子里“轰”地一声,有似万马奔腾,又似千万鞭炮一齐暴响,身子跟着晃了两晃,终是支撑不住摔在了地上。她实在想不到自己的亲妹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伤她的心。若是她没有心,为何这个时候却因着她这话胸口这样作痛,像刀割,像火烧,像油煎,像有人把它揉碎了,捣烂了,涂抹出千千万万只恶鬼厉煞,抓心挠肺——这诸般的滋味,每一种都直指人心,绞着绞着绞着……
她定了定神,缓慢地从地上爬起来,眼神里飘着一缕冰凌似的光,居高临下地瞧着少女道:“林慕鱼,你听好,赵敏儒昨儿向我求亲,我决定答应他!”
少女听了这话,再没有刚才的恨劲儿,倏地抱住林羡鱼的腿哭道:“姊姊,不能如此,你要是如此,妹妹便活不得了!”
壹
赵敏儒央冰人去林家提亲,也只是一番试探,并没有抱着多大希望。却不成想,对方竟应了,实在出于意料之外。
他先前只见过林羡鱼一次,还是远远的偷瞧。那是个如冰雕雪堆般的美人儿,他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心在胸腔里跳得躁乱,呼吸也忘记了,像有人拿着羽毛对他全身上下地搔,那种烂漫的酥软。
他那时便想,这世上若还有人值得他上心,也便只有林羡鱼了。
之后想法设法的结识,却总是不得门路。
林家的“倾墨香染”虽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大染坊,日进斗金,然则只靠着林羡鱼一介女流撑持,再是家大业大,再是冰雪剔透,终究是力有不逮。城中有些头脸的,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皆打着林羡鱼的主意,想要来个人财两得。
先前林羡鱼也还着管家应付应付这些上门的冰人,到了后来,竟是一律谢绝,她更是轻易地再不肯出门走动,赵敏儒想要结识,除非能穿墙越户,深入林家。
可是这一日他遣了冰人去林家提亲,正抱着满心地失落守在家里,等那冰人给他回报无望的消息——他到底也还抱着那么几分热切的希望——等来的却是林家的老管家。赵敏儒倒有几分不明所以的诧异,忙地着人上茶,老管家把手一挥道:“赵公子不必客气,大小姐差老奴来将此信交付,这便告辞!”
赵敏儒拆开信,上面只了了数字——愿永以为好——他的心脏跟着猛地一抽,像是痛楚,痛快淋漓地一刀下来,把他的胸口切成一朵花儿,以最销魂的姿态绽放,便是醉生梦死的快乐,这快乐简直要使他飘起来。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走也不是立也不是,绕着宅子转了一圈又一圈,便突然发现了这世间的美好,觉得那日头红得尤其可爱,园子里的花开得异样绚烂,就连他最看不惯的侄子赵慧允也格外顺眼起来。
翌日更有林家的家仆上门送请帖,说大小姐邀他于荡碧轩一叙。
他坐车到了林家,随那仆从穿过一重又一重院落,满眼的深绿浅红皆是匆匆而过,再是娇姿明媚,也无心多看。这速度已然是极快了,他却还觉得慢,恨不能肋生双翼,直飞到林羡鱼面前才好。
待到了荡碧轩门口,那家仆顾自去了,他却倚着门踌躇,不知要用怎样的表情,怎样言词,才会使自己看起来不会太过笨拙。他还在苦思冥想,那门却突自内拉开,林羡鱼淡漠地瞧着他道:“赵公子,娶了羡鱼,你可会觉得快乐?”
她离他这样近,容颜像是高天寒月,不可触摸,然而衣香如风,却又如此真实的拂过他脸。他先是呆了一呆,继而回过神来,局促又不知所措地道:“自,自然,是快乐的!”
林羡鱼却把唇角一挑,淡而无味地道:“却为何,羡鱼只觉得这人存于世,即使事事顺心,也只是不快乐。”
贰
自打入了荡碧轩,赵敏儒便神魂颠倒,目光飘来转去,只离不了林羡鱼。林羡鱼早便觉察,却不点破,脸上浮着抹渺然的笑意,着个绿衣小婢烹了茶来,亲手满了一盏送在赵敏儒手里。赵敏儒受宠若惊地接过,嘴里迭声说着“怎敢劳烦小姐”指尖却假装不着意地碰了碰林羡鱼的手指。那一种香生肌骨的凉,简直令他从头酥到了脚。
林羡鱼虽恨他这轻薄,可是既已允了他的婚事,这些事总是不能避免,当下抑住心间厌恶,瞧他痴痴迷迷地咽了一口茶,方才淡然开口道:“羡鱼一直疑惑,之前我与公子并不曾见过一面,公子却为何向羡鱼求亲?”
那茶虽是极品大红袍,赵敏儒这时候却是品不出一些滋味。他心魂失守地再呷了口,咂了咂舌道:“我曾于挽云居上与小姐有过一面之缘,只是小姐并不曾注意到我。那时候我,我便——我慕小姐高华,早便有结识之心,只恨小姐深居内院,不得亲近!”
“公子有心了,”林羡鱼到底是个女儿家,被他这样热切的目光逼视着,再加上他言词无忌,即使她是如此冷心冷情的一个人,脸也禁不住泛红。她低头避过他逼上来的目光道,“只希望公子以后,莫要后悔!”
林羡鱼这抹不经意的娇羞又把赵敏儒看得酥倒,直恨不能学那浮浪子,也放浪上一回,上前抓着她的手,或者揽着她的腰,说一句“怎么会后悔,能娶小姐,是我三生修来的福分”。可是他到底还算是个风雅公子哥儿,自认清慕高雅,绝说不出这些放浪言词,更是作不出此种下流行径,吭哧半日,末了抖着声音道:“这是我梦寐以求的,又怎会后悔,绝不后悔!”
“如此最好,那么,便在下月初一日成亲,公子意下如何?”
赵敏儒惊地站了起来,想今日已然十五,离下月初一日便只剩半月而已,如此匆促,却是为了哪般?他虽对于一亲美人芳泽急不可耐,甚至夜夜**焚身睡不安枕,却是不敢造次,只心里谋划着,必要用最盛大隆重的婚仪把她迎娶过门,也好教她对自己无愿无悔,死心塌地,这样计算下来,至少也要用两月时间筹备。
他呆呆地站了半晌,正不是如何接口,林羡鱼斜倚了椅背,轻声漫语道:“公子若没有异议,便如此定了吧,天也晚了,羡鱼也乏了,公子还请回去,改日咱们再把诸多细节细议一番!”
赵敏儒一听她这送客之词,心里那阵惊异早没了,只是不愿意就此离去,延挨着,厚脸皮地扯东拉西。林羡鱼听得不耐,向门外唤一声“香螺”,便有个绿衣窈窕的丫头施施然推门而入,林羡鱼对她招了招手道:“好生送赵公子出门!”
叁
赵敏儒回到家里,人依旧是昏昏然的一种醉态,然则他并没有喝酒,只是美人的那一袭香,比这世间最醇的酒还要来得醉人。
侍女上来给他宽了衣衫,俯身便欲吹熄桌上烛火,他突地出声制止道:“我还不睡,你去烫一壶酒来!”
那侍女怔了怔,想这吩咐实在怪异,赵敏儒一向不善饮酒,更因为不愿在人前出丑——他那种醉态,又是尖叫又是跳舞,想起来也教人脸红——所以他禁酒,哪怕是在家里头也轻易地不肯沾一滴。这时候他突然说要喝酒,怎令人不狐疑。
他自己却想不到这个地方去,见侍女怔着不应,蹙了眉冷声道:“呆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烫酒来!”
侍女被他这一声唬了一跳,身子一紧,对他福了一福,咬着一个“是”字出去了。少停端了只白瓷酒壶上来,上面绘的缠枝小葵花,有一种小家碧玉的精致。他对侍女挥了挥手,着她下去,用不着在这里伺候着,他这个时候心里的快乐是私密的,不容任何人知道。侍女乖巧地退出了屋,室内立时静了下来,悄无声息,只有影子在烛火里晃动,一抹叠着一抹,像是活了一般,有似鬼魅妖魔。他的心跟着一颤,冷气从肌肤每个一个毛孔里渗出来,想这真是见鬼,自己何时变得如此柔弱胆小,简直可笑。他强自镇定心神,端起酒壶倒了杯酒,微红的酒液衬着翠玉的杯子,那种色泽,像是少女羞涩时微透颊的两抹红晕,我见犹怜。
他又忆起林羡鱼那低头时的一痕娇羞,身体立时酥了,心跳得有如擂鼓,他真怕这闷雷似的声响给人听到——若是被人得知他对一个女人如此的神魂颠倒,到时他定会成为全城的大笑话。可是他喜欢她的心是这样真实迫切,要如何压抑——心里是她眼里是她,就连呼吸里也全是她——他咬了咬牙,低头抿进一口酒,微微的一抹辣意,只在舌尖上稍作停留,便一路滑下了胸口。
这酒本不是烈酒,可是因他酒量欠佳,只这么一小口,脑袋便有些晕起来,脸上更生出一种热,像是给最亲爱的人抽了十几下耳刮子,疼痛也是甜蜜。
他正意乱情迷,也不知自哪个角落里蓦地传来一阵浅笑,先时还细细碎碎,遮遮掩掩,到了后来,简直肆无忌惮。他真正恼火,这个声音他再熟悉不过,除了那个日日不让他顺心的侄儿赵慧允还能有谁。
他恨得一拍桌子道:“你藏什么,给我出来!”
“哎,叔叔有命,侄儿安敢不从,这便出来,这便出来!”话音才歇,他身后的床幔便起一阵涟漪,一只手伸出来把幔子一撩,跟着自床上跳下个身长玉立的少年,雪白素绢衫子,散着头发,大不过十**岁,却是一双眼睛,生得极黑极大,像是最深最深最深最深的夜色。
肆
赵敏儒这个人,因为书读得多了,有些呆气,一向看重长幼尊卑,上下关系,不许人越雷池一步,也所以他对底下人向是正颜厉色,甚至对自家侄子,也不甚宽容,讲究的是棍棒底下出孝子,严父才能教子有方。然则他虽是整日里拉着一张不苟言笑的脸,到底舍不得真下手打这个聪慧伶俐的侄子。
赵慧允因自小聪慧过人,嘴又甜,赵家上下没有一个不疼他的。因着父亲过世的早,他过早地明白了世事,把这察言观色的功夫学了个十成十。赵敏儒那软弱脾气,他早摸透了,所以不管对方怎样管教,他却不肯妥协地长成了这一种嘻皮笑脸的脾性。
他嘻嘻哈哈地往桌边一坐,很没有坐像地歪斜着身子,伸手便欲抢赵敏儒手里的酒杯。赵敏儒眼尖地拍掉他伸来地手道:“好好的不去学些正经东西,偷鸡摸狗的勾当却是无师自通,整日瞎折腾,成个什么体统!”
“叔叔这样有体统,却为何每次有应酬的时候,却教侄儿去应付——要是教那些个人得知叔叔这粜酒的却不会喝酒,企不笑掉人家大牙!”赵慧允根本也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顾自拿过酒壶往嘴里倒,待喝够了,拿袖子把嘴一抹道,“叔叔敢是有什么喜事,怎么竟想起来要酒喝了?”
赵敏儒虽恨他这没大没小,没尊没卑的轻佻态度,却也不好过于严厉。自打四年前他全全地把生意交于赵慧允打理后,在他面前便愈发没了威信与震慑力。那些多余的说教,说了他也不会听进耳里,索性不说也罢。
赵慧允猜到他心思,也不在意,随他去气就是,只一味催他道:“快些道来与侄儿听听,也好教侄儿开心开心!”
他们虽是叔侄名份,却不过差了六岁,一个生得过于晚,一个生得过于早。赵敏儒虽还拿着叔叔架子,可他到底是个年轻人,有着年轻人的浮躁,更因为于人情世故上不大通,什么事都瞒不得人,全摆在脸上,所以才教赵慧允看出了端倪。这时候被赵慧允搔到心痒处,他便恨不能将林羡鱼答应自己求亲之事痛快淋漓地说上一说。可是他天生的腼腆,尤其在男女之事上放不开,未语便先把脸红了半边,羞涩道:“也,也不是什么大事,我这便要成亲了!”
赵慧允倒有些惊异,想不到这个一向不显山露水的叔叔竟这样“一鸣惊人”,拿眼把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方才咂着舌头道:“原来竟有人喜欢叔叔这样的书呆子,快快告诉侄儿是哪一家的姑娘,侄儿也好去谢她一谢——叔叔这回可算是终身有靠了!”
赵敏儒被他说得难为情,脸上更热得厉害,像给人灌了辣椒水,真恨不能一头扎进冷水里彻头彻尾的凉上一凉方好。他平日最恨赵慧允这没正经地样子,然而他的话却总是一针见血的犀利,像四年前他教他评评那个与他们有生意往来的客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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