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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斛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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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那一日西群是被曲云风硬拉着去的九合坊。他一向不大爱来这种地方,一则是他银钱无多,再则便是他一直觉得这地方风气下作。

    怎么能不下作呢,听那楼里正唱的什么: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似火,把一块泥,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将他来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和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这声调才落,便有人站起来大喊一声妙,吉祥姑娘再来一曲——西群耳朵都跟着红了,想这些淫词艳调真是要非礼勿听才好。他起身要走,却是拉他来的曲云风把他的手一按道:“范兄,你觉得这一曲《锁南枝》可还能入耳么?”

    西群险地要脱口而出一句“下作”,到底是忍住了。这位曲家的大少爷他是得罪不起的,更何况多亏他一向看得起,时常地来给自己解闷儿。

    这段日子他是恼坏了,科考再次落第,那吴家听说后,立时来退了亲,仿佛他是块狗皮膏药,粘住了便甩不掉似的。

    他也有些心恨,想这世间的人全是一般的势力眼,因着自己屡试不第,就连那一班穷得穿不起好衣裳的邻里都不把他当个人了。他心里猫抓似的一股恼恨,抓起酒杯一气喝尽了,倒没分出滋味儿来,只一小撮辣意绵绵地在唇舌间游荡,末了钻进肺腑,跟着就是一股子热气带着烧灼之意癫狂地往上翻滚。他慌得捂住了嘴,把溢到口里的残酒使力地咽回去,方才讪讪道:“曲兄,咱们还是去别的地方吧!”

    “这地方妙得很,这一位吉祥姑娘,今天你定要见一见!”曲云风全当没听见他的话,顾自摇着扇子笑嘻嘻地道,“我带你来,便是要范兄认识认识吉祥姑娘!”

    “什么吉祥姑娘?”

    “便是才唱曲儿的那位姑娘,”曲云风把扇子一合,挥手将扇柄压在西群的手背上,斜睇着眼睛道,“你瞧,她不是来了么!”

    西群顺着他的目光扭脸瞧去,果见迎面走来个袅娜的身影。流水似的碧色罗裙,每走一步,那脚上绣折枝梅花的鞋子便若隐若现,真有说不出的缠绵之意。她身上是桃红地暗蝴蝶牡丹纹金线锁边儿的春绸衫子,愈显得那脸没了血色的白,然而眼睛又过于黑亮,看人的时候就有一种凄厉之感。

    可是西群却愿意让她看,并且愿意长长久久地看着她。真形容不上来那种怪异感觉,仿佛五感都教她牵制住了,任她把你搓圆捏扁,身体却还是万般受用的,酥麻的,只愿生生世世被她含在眼里方好。

    桌下曲云风倏地踢他一脚,起身把女子迎过来请入了坐,方才得意万分地对他道:“范兄,这一位便是我同你说的吉祥姑娘了!”

    【二】

    吉祥姑娘全名宫吉祥,十五岁那年便开始在九合坊唱曲儿。她爹娘早逝,只与一个弟弟相依为命,早先便是因着弟弟得了重病无钱疗治,她才到九合坊里唱曲。可是也不知怎么就一直唱了下来,到现在名声传播,却与她的唱功或是曲子没大关系,说的都是她的花容月貌。

    西群自打见了宫吉祥一次后,便有些迷。他原本对这些“抛头露面”的女子分外地瞧不起,先前倒也曾见过几个名艳全城的粉头,说是琴棋书画,可到底是些见惯了风月的老手,一席话下来,总也离不开男欢女爱。更何况她们身上那一种媚是世俗的,是只要你给得起价钱,她便会为你极尽婉转的。而他求的,却是那“娇妍明媚只为我一人”。所以这秦楼楚馆的妙趣,他无论如何消受不起。

    可是宫吉祥怎么一样,她生了这样淡雅凉薄的一张脸,即使是对面坐着,这样近的,闻得到她身上一股绵软的白檀香味儿,西群却只觉出一种荒凉,仿佛她这个人是不存在的,或者远在千里之外。

    那日他们也并没有交谈多少,曲云风介绍过了,彼此点个头,说了几句客套淡话,也便鸦雀无声了。西群是个不擅言词的人,更因着有一种莫可奈何的羞涩在里头——他接触过的正经女孩子实在是有限的——脸更比先时红了许多。而宫吉祥的不言不语,却是着人看不透。

    曲云风是个多世故的人,一眼便把西群这沉默明白了个七七八八,只一味劝酒道:“难得吉祥姑娘肯下这脸来陪咱们兄弟喝这一杯,范兄可不能辜负这良辰美人,来来,再喝,再喝!”

    西群不由地把目光溜向宫吉祥,看她对曲云风说的场面话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安静地坐着,不声不响,就仿佛是件摆设。心里便愈有一种蠢蠢欲动,要引起她的注意,要她记住他这个人。可是到了末了,他终究什么也没做,只闷头喝下了将有二斤酒,胡天海地地被曲云风扶回了家。

    那晚上是这许多年里最快乐的一宿,他半夜里笑得醒过来,也不知是做了何种美梦,醒了却又想不明白。恍惚右手指尖上一抹热,入心入肺,像是给人用火钳烫过,也或者才被拶指。他用左手使劲儿地把右手握住,便又是一种细碎的,鼠啃一样的甜蜜,一股股涌上来。

    他这只右手,正是日里喝酒的时候,被宫吉祥不小心碰了一下。

    【三】

    翌日天才亮,西群便爬起来穿戴整齐,等着核桃过来,心里却还有些迷迷糊糊。

    核桃是与他比邻而居的小孤女,据她自己讲姓梅。说起来她并不算小了,已有十八岁,只是上无父母主张,下又有个幼弟拖累着,一直也没人愿意上门提亲。再有便是她的样貌也并不出众,普通到你瞧她一眼,转背便忘了地步,有些财帛的人家自然觉着为了这么个“丑姑娘”大破费太犯不着,穷人家又没有能力济养这许多人,当然也不愿意聘娶她了。

    她自己倒也并不着急,即使长到了十八岁,也还像个孩子一样,整日里嘻嘻哈哈,颇有天真烂漫的小姑娘风致。

    在五马街四梅巷,西群与核桃两个人是被独立出来的,是整个巷里被嘲戏的对象,一个是人们眼里不会有大出息的穷酸秀才,一个则是注定一生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两人交好已是三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核桃拖着弟弟才搬来四梅巷,赁的是这巷子里最破落的一间小院儿。核桃常是起早贪黑地出去干活——据梅小弟讲她在个大户人家做下女,当然西群也没有深问——可就是这样努力,每月这小院儿的赁金总还是令她感觉非常吃力。

    然就是穷成这个样儿,她却不肯“安份守己”,要给弟弟找个夫子,好让他将来能有大出息。

    西群彼时景况还不像现在这样窘迫,四邻瞧他是个难得的读书人,想将来是会有大出息的,所以都不惜成本地讨好。他因此上手里很有几个钱,意气风发,挥霍散淡地活着。

    核桃在得知他是巷子里唯一一个有学识的人后,便再三再四地来求他收下自己弟弟。当然她是没有钱置办贽仪的,可是很愿意每日早晚来给他收拾屋子,做些灵碎活儿计。

    西群虽不在意钱,却也不愿意揽这麻烦事儿,只是经不住核桃“不死不休”的纠缠,末了勉强答应了。可是他教的很不上心,也多亏了梅小弟聪慧,只需他讲一遍便能全记下来,以后再慢慢温习,也算没误了人家“前程”。

    核桃便如此在范家里做了三年的活儿,在邻里渐渐坚硬起来的目光下,只有她对他是始终如一地,把他看成是这世上“不世出的大才”,唤他的时候永远用一种绵软的声调,含了蜜似的,令人无比受用。

    其实西群早看破了她的心思,只要他不是个傻子,便没有不懂的道理——核桃喜欢他——你看她每每闪避着他却又忍不住偷偷睇他的眼神,和在他面前总会无缘无故泛红的双颊便会明白——这是少女最懵懂的心事,春花秋月似的,美好淡然。可是西群早与吴家女儿定了亲,那还是十年前父母为他主张的;再一则,他对核桃也没有那方面的心思,说不上讨厌,自然也不喜欢,最多不过是些道义上的怜悯。

    然而他虽不喜欢她,却很愿意受她爱慕,譬如圣人虽非对每个人都看中,却很希望他们都是他的信徒。在这虚荣心驱使下,他不点破她,她自然也只是偷偷地喜欢着,不敢说出口,所以两人竟是相安无事地处了三年。

    直到他第三次乡式落第,那吴家退了亲,他被接连的不顺心事打击得心灰意懒,那一日喝多了久,就拉着核桃胡言乱语:“核桃,我,我知你喜欢我,若是,若是,你现在还喜欢,我,不嫌我没出息,我愿意,愿意娶你!”

    这话他当然不记得了,因着宿醉醒来后曲云风便拉他去了九合坊,在那里碰上了唱腔婉转美貌可人的吉祥姑娘。这神仙般的吉祥姑娘终是使西群这个不懂相思为何物儿的酸秀才开了窍,明白了“情”之一字,最是使人色授魂与,甘心为了那个人,倾其所有。

    【四】

    核桃打了洗脸水进来的时候,西群还顾自倚着床柱发呆,仿佛是春困秋乏的烦闷,更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惆怅。核桃从未见他这样儿,一时起意,沾了些水在指尖上向他脸上一弹,这时候虽是暮春了,时气和暖,可到底这井水寒冷,西群又是不着意,冷不丁地受了这么一下子,惊得跳了起来。

    他这举动逗得核桃大笑不止,他恼红了双颊,推她一把道:“你怎么这样没大没小的,再怎么说,我也是小弟的夫子!”

    核桃只笑着把盆推到他面前道:“讲那些多生分,我只当你是自己人,才和你闹,你还要来和我摆架子——快快洗脸,我这便去给你做些吃食,完了你这边的事,我才好去做我的活儿!”

    西群也无心洗脸,只随意抹了两把,接过核桃递来的手巾把脸擦干净了,却看到核桃还站在屋里,人望着他,有些痴了似的,又像是有话要说,却不知如何开口的意思。他把手巾往桌上一丢,挑着眉笑嘻嘻耍贪嘴道:“怎么,你看我看入迷了么,我也知我是好样貌……”

    “胡说什么!”平日里两个人一向是耍笑惯了的,这个时候核桃却突然转了性子似地红了脸,“你,你可还记得前儿对我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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