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很不客气地道:“不过是个斯文败类,表面上正言竑议,一肚子的男盗女娼!”
这时候虽被对方讥嘲,他也确实想听听赵慧允的看法,便道:“这位姑娘,便是倾墨香染的林掌柜,林羡鱼!”
在听到“林羡鱼”三字后,赵慧允拿在手里的酒壶倏地落了地,一声脆响,碎成了千瓣梅花。在如此静夜里,这碎响真有一种振聋发聩的力度。他也顾不得这些,陡然站起来对赵敏儒叫道:“不行,你不可娶她!”
伍
自打那日两人闹翻后,林羡鱼便把林慕鱼强行软禁在风华居里,着十几个丫头婆子轮番看着,不许她踏出院门一步。然而她千算万算,没能算到自己的贴身丫头香螺早便被慕鱼买通了,在众人放松戒备的时候,悄悄地把她放了出去。
香螺早年在家的时节原与邻里张阿哥极为要好,私许了终身,后来她被阿爹卖进了林家,这事也便不了了之。却不想这许多年后,张阿哥竟找到林家来,说除了她,这辈子再不肯娶别个儿。这事香螺却不敢对林羡鱼说,她知她性子,最恨男女之事,三月前家丁吴二问她讨丫头紫俏做老婆,吴二本是与紫俏有私情的,这时候大着胆子来讨,也是听了紫俏的指点。紫俏原想着,大小姐是个慈善人,虽则表面儿上是这般的冷若冰霜,然待下人却一向宽容,这事更是光明正大,明正言顺的,她没有不成全的道理。哪成想林羡鱼当场便变了脸,着人各打了二十板子,一个发卖到极南之处,一个发卖到极北之地,要让他们老死不能相见。
香螺自也试探过地,那还是一月前,她瞧着吴二与紫俏的事算是过去了,趁着那一日正做成一单大生意,林羡鱼心情颇好之时,假装不着意地道:“小姐,前儿个紫俏着人捎了信儿回来,说知道自己错了,求小姐开恩,还把她买回来方好!”这事她倒没有说谎,紫俏自小长在林家,林羡鱼是待她极好的,一应吃穿用度比之富户家女儿也不差些什么。这时候被卖到那冷寒的极北之地,哪里比得这江南的和暖,已是受不得了,更兼之买她的那家对下人又苛刻,三日一骂,五日一打,她这样娇贵的一个女孩儿,如何受得这折磨,所以偷偷地教个行商捎了口信来,只求林羡鱼开恩再买她回来,哪怕做粗笨活计也好,她再不敢做其他奢想。
林羡鱼原本心气平和,就算是生意做成了,在她也没觉得什么可喜。然而世人是这样儿的,在他们看来,这个时候自然是该欢喜无限地方才正常,她不愿别人觉得自己怪异,也便做出那种种开心之貌,笑给人看。
可是这时候一听到“紫俏”这个名字,她便恼了,使力一拍桌子道:“你别在我面前提她,以后通通地不许提,她这是自作孽!”
香螺身子一哆嗦,唯唯应了,却还不死心地问:“小姐这样恼她,却又是为了哪般——到底,她服侍小姐一场!”
林羡鱼听到“服侍小姐一场”心就软了,幽幽叹了口气道:“香螺,你可别学她,这样伤我的心——你说好好的一个女儿家,为何非要勾搭个男人才能过活。男人如何靠得住,喜欢你的时候,便会做出诸多丑态,甜嘴蜜舌地讨你欢心,不喜欢的时候,便弃之如敝屣,何苦如此,何苦如此,何苦如此……”她像是痴了,着了魔,入了障,只一味么复叨念着“何苦如此”,再不理会其他。香螺便明白了,只要她身在林家,她与张阿哥便没有可能。
她也非是不心恨,很多次想着不如与张阿哥与一起逃走,可是她与林家签得乃是死契,一旦事发被抓了回来,不光是她自己死,怕带累得张阿哥也要受皮肉之苦,或者就是个死。她又想到平日里林羡鱼待自己的好处,也不愿就这样背她而去,这样翻来覆去地想了又想,不得主意。
半月前的一个晚上,林慕鱼却突然把她叫过去道:“你的事情我尽知了,想姊姊是定不会答应的,然你若为我所用,事后我不仅成全你与那张阿哥,且要赠你们白银百两,还了你卖身契约,放你自由,你意下如何?”
她似是突然在无尽的黑暗里看到了一线光芒,那一种心动,像是烈火焚身,蓦地跪下去道:“二小姐有事旦请吩咐,就算是粉身碎骨,婢子也在所不辞!”
陆
因着与林慕鱼生这一场气还不曾平复,林羡鱼许多日不曾踏足风华居。那些个奴仆们更是赔着小心,怕林慕鱼偷跑之事被林羡鱼发现,还不知要怎么开发了他们,所以竟是一力瞒住了,没走露一点儿消息,只私下里偷偷去四处搜寻。所以林慕鱼偷跑之事,林羡鱼竟是不知道。
林慕鱼倒也没有跑远,只在南市瓦肆的飘舞阁定了个雅间,许了舞娘五百钱,着她去赵家通个消息。钱虽不多,然而不过是跑跑腿的事情,舞娘自然万分乐意,去了不过半日,回来后对林慕鱼道:“那位小爷,说是今晚必至,还请姑娘稍待!”
林慕鱼打发了她,便在雅间里坐卧难安,恨这天色怎么才是正午,恨这日头怎么还不落下……好不容易挨到暮色四拢,门扇突被轻扣了几下,她心下一跳,摸到门边儿,小声问那门外之人是哪个。隔着薄薄的凌花槅子,传入一个浅淡的音色,却是个极为动人的声调:“是我,赵家慧允!”
她忙地把门拉开,看到门外廊灯下愈显清媚的少年,便有一种扑上去搂住他尽诉委曲的冲动。可末了只是眼睛微红地垂了头,把对方让进了屋里。
她抽出火折子愈要点起桌上纱灯,赵慧允突地一按她臂道:“还是不要点吧,如此说话方便些!”他倒没想到孤男寡女的嫌疑,这时候只是心乱如麻,像四面皆是洪水,只等着瞬间扑下给他最致命的一击。他神思恍惚着,又哪里有心思想去理论这些有的没的。可是林慕鱼心里转是百转千回,想他这是何意,直想得脸红。
赵慧允自是没注意到她的异样,沉默半晌,极为压抑地开口道:“我听叔叔说,羡鱼答应了他的求亲,此事,可真么?”
林慕鱼幽幽叹气道:“如何不真,若不为此,姊姊也不会将我关了起来!”
赵慧允却有些惊异了:“你与此事又有甚么干系?”
“我么?”林慕鱼真怨他是个木头,他们私下交往这许久,虽则日里说说谈谈,皆是些无关风月的雅事,可是难免瓜田李下,人云亦云,姊姊知道了,难道还能不起疑么。可是这话教她一个女儿家如何启口,更何况她确是对他爱慕,恨不能人言成真,然而对方久久地没有表示,只是对姊姊念念不忘,想到此间她更有些恼了,只恨地道,“姊姊以为你我两人有私情,不许我与你来往,为了断了我这念头,故此,答应了你叔叔的求亲!”
赵慧允听得心下直跳,自耳根发热一直烧到脸上,猛地跳起来道:“她如何误会到这个地步,我与你,你知道,我,我心里是只有她的!”
林慕鱼真恨他这坦白,心里是一种火烧的疼痛,她自思自己并无一处比不上姊姊,却为何所有这些个人,却只记得林家有个林羡鱼,而不知还有一个林慕鱼。就连她一心爱慕的这个少年,当初接近她,结交她,也不过是为了打探姊姊消息。她心里波澜涌动,又是怨,又是恼,又是恨,这样恨姊姊,恨世道人心,连带的也恨起赵慧允来。他把她又当成了什么,如此无视践踏她的情意,她不信他不明白她的心,他是这样通透的一个人。
只是这番心思转折,她的心痛心恨就似万箭穿心,眼泪不知何时流了满脸。她拿衣袖把眼睛一抹,银牙狠狠一咬,一双灼灼眼眸直逼视着他道:“那么,你有没有,一点儿,喜欢慕鱼呢——你定知慕鱼之心是在你身上的,若是你肯与慕鱼厮守……”
然她这话还未完,他陡地一拍桌子道:“林慕鱼,咱们两个,绝没有可能!”
柒
这一晚大约是寅时初刻,林羡鱼的旧疾突然发作,那一种万毒攻心的火灼辣痛,一时像是有数不清的脸孔狞笑着,挥舞着手中长鞭狠狠地抽,一时又有如成千上万的人,伸出尖长指甲狠命地抓。这痛楚盘根错节,使人无所循形,她强忍着,倔强地不肯发出一声*,只从床上翻滚到地上,再滚到墙边。
她这旧疾连林慕鱼也并不知晓,她抱着哪怕是死也绝不使人知道的心思,独居一所小院,丫头婆子们皆不许靠近,费尽心机地逃避着世人眼睛。
可是今夜这痛来得太快过猛烈,她实在受不住,便拿头狠命地撞那墙壁,一下一下一下……每一次都有千钧之力,直撞得头破血流。可是这疼痛不仅没能使她昏迷,倒反而使她更清醒,痛便发作地愈发势不可阻,有如万蚁啃咬般地咬遍了全身每一寸角落。
她浑浑噩噩地熬到天微明,身上的痛楚方才平息些,支起身子爬到木榻边,依着那榻腿站了起来,然而她力气早用光了,这时候脚一沾地,便全身酸软地倒在了榻上。
恨意就突从胸口迸裂,火山喷火般不可遏制。恨阿爹,恨赵夏氏,恨赵慧允,恨他们赵家。她原本以为过往那些恨早便完结了,在不久后,也便一并随她埋入尘土。可是赵慧允勾引慕鱼,他怎么敢勾引慕鱼——这使她不得不出此下策,嫁予赵慧允的亲叔叔赵敏儒,也好灭了慕鱼这痴心妄想——想到这些,这恨更是变本加厉,摧折得她恨不能立时死去。她分明是要忘记,要放下,可是天不从人愿,他们不肯放过她,怎么都不肯放过她……
她又忆起阿爹的那张脸,身体里更有一种舍生忘死的痛!
当年阿爹又何尝不是费尽心思才求得阿娘下嫁,不想成亲不过六载,他就变了心,恋上了赵家酒坊的寡妇。那时候她方五岁,并不懂得个中曲折,只是见着阿娘日日以泪洗面,而阿爹却是彻夜不还,偶尔回来,对阿娘不是打便是骂,她心里对阿爹就生出些恨来,阿娘却教导她,“不要恨,他再不好,也是你的爹爹!”
突一晚阿爹回来,说要带她去个好地方,那般和颜悦色,是她出世以来从不曾见过的。她万般欢喜,说要去叫阿娘,阿爹陡然一拉她道:“这事只咱们两个知道,不许告诉别人,你娘也不行!”
她还欲抗议,阿爹猛地抄手把她抱起,用手捂住她的嘴,以防她胡乱喊叫,踅身悄悄从后门摸了出去。
他们在黑夜里左转右转,大约行了将有半个时辰,方才转入了一间院落。那院里只两三点灯火,分外寥落,听得见叶子落下的声音,沙沙,沙沙,沙沙……其间更混着一种短促的啜泣。
她本能的害怕,偎紧了阿爹,阿爹安抚地说一句“别怕”,可是他的身子分明颤抖地厉害,她现在想来,阿爹那时候的颤抖,也许是一种高亢的快乐。
阿爹抱着她走到左首亮着灯的一所屋门前,轻扣了两下,来开门的是个二十几岁的女子,脸白的异乎寻常,一双黑得极阴郁的眼瞳,薄唇刀眉,美得格外凄厉。
阿爹见了这女子,便生出莫大的欢喜,那是她从不曾看他在阿娘面前有过的欢喜。她看到他拉住了女子的手,而对方红着脸把手抽了回去。
待进了屋,她立时便被一股浓重的药味呛得头昏脑胀,嚷叫着要走。阿爹不顾她的叫嚷,径自带着她穿过了乌木多宝格,直进了内室,将她推到床边。
他掀起床上碧翠软沙罗床幔,让她往床上瞧。那床上正躺着个年纪不过四五岁的男孩子,脸色青白,呼吸细微,仿佛随时都会死去。她扭脸望向阿爹,茫然不知所措,阿爹抚着她的发道:“这是慧允,他以后便是你的弟弟了,你是姐姐,要好好的看顾弟弟!”
光是妹妹慕鱼已让她烦不过来了,她哪里还想要这劳什子的弟弟,当下摇头道:“羡鱼不认得他,羡鱼要回家!”
阿爹听了她这一句话,忽地勃然作色道:“他是弟弟,听懂了没有,你做姐姐的,要用命来爱护弟弟!”她哪里受过这种待遇,吓得大哭起来,那女子拉了拉阿爹的衣角,小声道:“不必如此,她还小呢,你这样,却教奴心何安!”
阿爹也不顾她在眼前,只把那女子紧搂在怀里道:“若是能用她的命,换了慧允的命,那便值了!”
那之后的大半年,阿爹会每隔七日便把她抱去慧允弟弟那儿施一次针。她先时并不觉得如何,且赵慧允已慢慢好转,虽是病怏怏的,却是花儿一般的容貌,说话又会讨人喜欢,她如何不喜,更兼之阿爹曾对她交待,此事不许对阿娘提起,不然弟弟便有祸事了。她出于保护赵慧允的目的,自然无不依的,所以这事便一直瞒住了阿娘。直到半年后她第一次发作,痛得死去活来,叫了大夫来瞧,大夫说这非是病,乃是中了毒。可是问他是何毒,可有法子治好,他却是一问三不知。如此者数十次,阿娘整个儿地绝望了,人消瘦的竹竿似的,风吹便倒。
她对死亡自然也有恐怖,知道自己身上这毒无约可医,想是时日无多,便问着阿娘道:“阿娘,羡鱼是不是要死了?”阿娘那时候已然没了安慰她的心思,只一味低泣,她强颜欢笑地,“阿娘,在羡鱼死以前,想见见慧允弟弟!”
阿娘只当她是说胡话,说“你哪里有什么慧允弟弟,你只有个妹妹,慕鱼,我去将她叫来!”
她拽住阿娘,使劲儿摇头道:“真的,羡鱼还有个弟弟,他叫赵慧允,爹说,要让我爱护他像爱护自己的命……”她如此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讲了出来,阿娘突然就疯魔了,尖叫着冲了出去,嘴里反复地喊:“林尚,赵夏氏,还我儿命来,还我儿命来……”
那一日傍晚几个壮丁把阿娘用块破木板抬了回来,已然没了生气,成了一具面容扭曲的尸体。那是她第一次直面死亡,生死睽违,原来竟是这样一种伤痛。她什么也做不得,只是扑在阿娘尸体上哭叫,若是可以,直想就如此哭到天荒地老!
捌
依着林羡鱼的意思,阿娘的坟建在后院,待大丧七日,埋了阿娘的尸骨,她便跪在坟前死活不起来,任是哪个拉扯也不管用。彼时林家也并没有此时的富贵,除了两个年幼的丫头外,便只有林羡鱼的一个奶娘。奶娘的丈夫儿子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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