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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于灾荒,她因此上把林羡鱼当自己孩子般看待,这时候见她如此,又怎能不心疼,拿衣角揩着眼泪道:“小姐,夫人已是去了,何苦如此,你若是累坏了身子,岂不是教夫人在地下也不安生么!”

    奶娘好说歹说把她劝了回去,她却是个拗性子,半夜里又悄悄地摸去坟前跪着,一壁小声啜泣,生怕给人听见。如此哭了将有一个时辰,她脑袋昏昏沉沉,身体眼看便歪下去,倏有一只手斜刺里伸出来扶了她一把。

    也许是因着她本就是将死之人,即使在这静谧幽魅的夜里,更在阿娘的坟前,骤然出现这样一个神秘人物儿,她也并不觉得惊怕,只是本能的转脸去瞧那人。借着还算清朗的月色,便看到一双幽异的双瞳,她真形容不出那是怎样一双眼睛,只觉得对方瞳仁里的清光,像是蓝幽幽的两团鬼火。

    那人摸了摸她的头,笑嘻嘻地道:“小姑娘,你是不是林羡鱼?”

    她以为他是勾魂使者,无心机地点头道:“是,你是来索我命的么?”

    “错,”那人摇头道,“我乃是来救你命的!”

    她还待再问,那人却作个禁声的手势,顾自将腰间一只锦囊解下,从里面抽出一只蓝幽幽的长针。她到此时方才觉得害怕,身子向后退了退,转身便要跑走。那人似是早料到她会如此,就在她扭身之际,忽伸臂将她捞进怀里,伸一手捂了她嘴,另一手拈着长针,直**她胸口。

    倒也并没有多大的疼痛,只是一小股软麻在身体里乱窜,她顿时觉得脑袋万分沉重,似是吊着巨石重铁,渐渐生了睡意。那人早放开了捂着她嘴的手,轻声漫语地道:“我终是力有不及,只能做到如此。这一针可压制你体内毒性十五载,到那个时候,却只能听天由命了!”

    她此时脑子还有一线清明,迷迷糊糊地问:“你,你是谁?”

    “我么,”那人似是回忆往事,想了半日方才细细碎碎地道,“我是个无足轻重之人,此次救你,也是人情难却,你若谢,便自去谢赵家酒坊的赵夏氏便可,我乃受她之托!”他说着把她放下,转身起个起落失了踪迹。可是她却牢牢记下了他的话,也就是那句话,使她心下万种恨意纠结,欲报不能,欲放不可,末了只能强行压在心里,等着岁月将这恨与她这条命,一并消磨掉。

    那之后再见到赵慧允,已是十年后。

    彼时她得到阿爹的死讯,亲自去到赵家交涉,要把阿爹尸骨讨回,与母亲合葬。她自然并不真的想要将父母合葬,所有说词都只是借口,她要的,不过是把阿爹葬在阿娘坟后,哪怕是死了,她也要他向阿娘认罪!赵夏氏也并没有为难她,痛快答应了,这实在出乎她意料之外。她想说些什么,只是许多的话在舌尖上打转,却如何也吐不出口,倒是赵夏氏拉着她的手哭天抹泪地道:“羡鱼,是我对你不起,你尽管恨我,只是,你别恨慧允,他,他什么也不知道!”

    她瞧着她苍白憔悴的脸,花容月貌已是不在,想这岁月真是狠毒,美人老起来尤其可怕,原本她脸上那鲜活的色泽只余满面衰朽枯败,心里就突生出几丝怜悯。然而一想到母亲,想到自己五年之后,也便要香消玉殒,这又是何等的残酷,恨意复又爬上来。她使力甩开她道:“阿爹的尸骨,我明日自遣人来取回,若无他事,羡鱼这便告辞了!”

    她领着几个家人匆匆出了赵家大门,却迎面与个少年撞上。那是个生得如花儿般艳异的少年,像是圣手底下的河泽山川,秀逸婉转。她虽只看了一眼,却惊地向后一退,心里头一个名字反复地,针一样地四下乱扎,赵慧允。

    她慌地把头一偏,欲要避开对方,不想赵慧允猛地上前抓住她的手道:“羡鱼,你是羡鱼,我认得你,你是羡鱼!”

    她心里早是波涛汹涌,脸上却装成一片冰霜之色,甩开他道“你认错人了”转身匆匆逃走。

    可是赵慧允不肯善罢干休,四下里打听她的消息,后又于半路上拦了她数十次,纠缠个不了。原本只要她说句狠话,对方也便作罢,然而她似是对这猫捉老鼠的游戏上了瘾,也或者在内心深处,还有些别的因由,可是她不愿深究,就如此与他耗了下来。

    直到得知他与慕鱼私会之事,她心里有一种软绵绵的痛楚,是与过去无关的,新滋生出的一种如泣如诉的疼痛。她不许他们男欢女爱,男人原本就靠不住,她抱着这样正大光明的理由,无论如何要拆散他们,拆散所有人!

    玖

    鼓乐早停,前厅贺客迎门,吆五喝六声不断。这是孟秋七月初一日,远称不上秋色连绵,只一径的热,日头狠毒地似是欲要了世人的命。林羡鱼由喜娘扶进了新房里,几个虎视眈眈的粗壮婆子坚守门外,她们早得了赵敏儒吩咐,万不能放赵慧允进来。

    赵敏儒与赵慧允这对叔侄此时已算得势不两立,半月前那晚的一番叙谈无疾而终,谁也说服不了谁,一个定是要娶,一个则放下话说,定要坏了这桩婚事!

    大婚这日赵敏儒自然格外仔细,因为没有长辈主张——他的大嫂,也即赵慧允的娘亲赵夏氏,已于年前过世——所以他忙里忙外,身心俱疲。就是这样也不肯放松,一大早便吩咐小厮时时把赵慧允的动静向他禀报。

    那小厮去了不到半刻便慌地跑了回来道:“小爷,小爷不见了!”

    他气得狠踹小厮一脚,想这诺大一个赵家,竟是没个可堪用的人,若事事亲力亲为,岂非要把他累死。他这时候也顾不得四下搜寻,只招来五十几个彪悍家奴,对他们一番交待:“今儿个乃是爷的大好日子,若是一切顺利,我自然赏你们,然若是出了一点儿差错,少不得一顿板子吃!”

    谁知道,就是这样千防万防,却没有防到新房里。

    赵慧允大半夜便摸进新房,窝在床底下,强忍了一整日的饿,只等着要把林羡鱼给掳走。

    他出此下策,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他那书呆子叔叔是个牛性子,人情世故上虽是极为不通,可是只要他下心要做的事,一万个人也拦他不住。更何况林羡鱼是他心心念念的人,如何能容人破坏这千辛万苦才得来的婚事。这半月来他殚精竭虑,在赵家里里面面,安排了几十个家奴轮番看守,防得有如铁桶一般,连个苍蝇也别想混进去。

    这事不只是赵慧允急,林慕鱼也急得死去活来。自打赵慧允明确表示心里只有林羡鱼,林慕鱼便对他纠缠不休,翻来覆去地问他自己哪里比不上姊姊。赵慧允如何讲得明白,他只知自己喜欢羡鱼,一心一意,即使她对他爱搭不理,不假辞色,然他死活也拧不过自己这颗心,满脑子是她,满心里是她,再容不下别的人和事!

    林慕鱼自知强不过他这心意,转而退一步道:“只要你肯要我,我,我什么也不在乎,哪怕是,哪怕是你要娶姐姐!”

    他为了赵敏儒与林羡鱼大婚之事,已是焦头烂额,哪里有心思应付她,假意敷衍道:“若是你真愿意,我自是无话可说,只是这太委屈了你!”

    林慕鱼信以为真,一壁哭着偎进他怀里道:“只要你心里有我,慕鱼便已心满意足了!”

    他倒也不是不感动,只是这时机总是不对,你让他说些知情识趣儿的话,他也实在说不出口,只用手轻拍了拍她的背,叹气道:“现在最紧要地,还是想法儿坏了叔叔婚事,不然你我的事,也不过是竹篮打水!”

    林慕鱼更偎紧他些,附在他耳边轻声细语道:“慕鱼倒是有一法儿,只是要你受些委屈!”

    他这法子便是要赵慧允事先藏在床底下,择机而动。赵慧允思来想去,实在没有头绪,只得依此行事。他想起这些便觉得自己下作无耻,吃的一整日的尘土也不敢抱怨了,想这全是自作自受。他趴得全身麻木,正要动动身体,那门突被人推开,七八只脚乱哄哄地踩了进来,隔着红绸暗梅花纹床衣,他瞧见三个着青绿彩缎绣鞋的人拥着个着绛红缎扣绣鸳鸯鞋的人坐到了床上。

    她们说得什么他根本听不入耳,只有心跳得仿佛毁天灭地的火焰,眼看着就要烧破胸膛。几个女人终是把一车子的话说尽了,怏怏出了门。一时室内静得针落可闻,他们的呼吸辉映着,躲避着,纠缠着……他想这世间再没有哪一刻比之此时更销魂。

    眼看天渐转暗,警戒似有松懈,他悄悄地伸出半个身子,不妨头顶上林羡鱼冰冷的声音蓦地砸下来:“我以为你这辈子也不准备从底下出来了呢!”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翻出床跳起来指着她道:“你,你早知道了?”

    “你那样大的喘息声,要不教人知道,也难!”林羡鱼索性把头上喜拍扯下来,艳如妖魅的一张脸,是令人惊惧的一种美色。她瞧见他这惊慌,倒笑起来,道,“你有那样大的胆子猫在底下,这时候倒怕些什么——我现在已是你的婶婶了,以后却要好好地**你一番!”

    “什么婶婶,我不承认!”他气得咬牙切齿,想事情倒了这个地步,还怕得什么,索性豁出去了!陡然上前抱住她道,“羡鱼,你,你是知道的吧,我,我喜欢你!”

    她也并不挣扎反抗,只任他抱着,淡淡道:“说得多么好听,你既喜欢我,又为何去招惹慕鱼?”

    “我并不曾招惹,我,我只是,想借着她接近你,我已知错了!”

    “可是晚了,”她轻叹口气,似是怨恨又似是感伤,“我与你叔叔已拜了堂,以后便是明正言顺的夫妻,咱们名份已定,你还是死了这心吧!”

    “不,不,不,不……”他接连喊了数声,只把她抱得更紧了些,“我们走,现在就走,去个没人识得咱们的地方……”

    “你要我跟你私奔?”她突地紧抓住他的手臂,“那好,你现在便带我走!”

    拾

    林羡鱼支开门前看守的一干丫头婆子,随赵慧允左拐又转,出了后门,抄着小路,一路行到北市瓦子里,找了间客栈住下,准备天一亮便出城。

    林羡鱼答应与赵慧允私奔,那时候真是不假思索,实出意料之外。她努力说服自己——这不过是权宜之计,自己命不久矣,不在今日便在明日,走了倒好,一则可教慕鱼对他死了心,另一则,慕鱼自此后也便只会恨自己,永远不会知道真相,更不会知道,她的姊姊在与他的爱郎私奔后,便香消玉殒。

    这样一想,简直心痛欲死,痛得*出声,才惊觉这哪里是心痛,分明是恶疾发作。此次疼痛来得尤其剧烈,仿佛是巨浪滔天,一霎将她淹没。她把唇嘴得破了口,指甲掐得掌心流了血,这疼痛却愈发汹涌,无休无止。她忍受不得,滚到地上,撞翻了椅子,惊醒了睡在隔壁的赵慧允。他急跑过来猛把门撞开,待看到她这番疯魔似的模样,心急如焚,慌地上前扶起她道:“羡鱼,你,你这是怎么了?”

    她痛得无力回话,身体里更有一股恨意伸延,想自己受这非人的折磨,全是因他,他该死该死该死该死……她突张嘴狠狠咬住他手腕,咬得痛快淋漓。他痛得闷哼一声,然只是哼了这么一下,便再不出声,任由她咬下去。她渐渐松了口,把身子缩作一团,脸上满是眼泪鼻涕,朝他厉声叫道:“你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

    他上前抱起她往放到床上,眼泪跟着往下掉,哑声道:“羡鱼,你等着,我去给你请大夫!”他转身要走,她猛地拉住他衣角,强忍着疼痛,一字一顿道:“无用,若是能医得好,我又何苦,何苦到这个地步,我,我就要死了,与其这样痛苦地死,不如你给我个痛快!”

    他不能亦不肯相信,只紧握住她手道:“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你死,哪怕要了我这条命,我也要设法医好你!”

    “可惜,已是来不及了!”她用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眸望住他,“你真得肯为我死么?”

    “为了自己心爱的人,有何不可!”他恨她对自己感情的不信任,又心痛她被病痛折磨,为了安她的心,他自靴里摸出把用来防身的短刀,扬手向自己手臂扎下去,血流在地上,是午夜才得盛放的血色昙花。他闷声道,“你痛,我便陪你一起痛!”

    林羡鱼一阵血气上涌,身体跟着疼得有如千刀万剐,也顾他不得,只把头低下去,欲往床柱上撞。赵慧允眼疾手快地用身体挡住她这自残,紧搂住她,拿着刀子往自己另一只手臂上又扎一刀,忍着痛楚柔声哄她道:“羡鱼,你瞧,现在有我陪着你,痛我们便一起痛,死也便一起死,只要我们在一起,痛也是甜的,哪怕是死,也是无尚幸福!”

    林羡鱼只觉得胸口热胀得厉害,好像有什么要破胸而出,眼泪泉涌而上,用尽全身力气推他道:“我不要和你一起死,你去,找大夫,快去!”

    赵慧允得了这一句话,就似得了纶音佛语,身上的疼痛全飞去了九霄云外,折身匆匆下楼请大夫去了。

    然而等他领来了大夫,林羡鱼早便气息断绝,他那把短刀正牢牢插在她心口上,香衣浸没,血染山河。

    老大夫哪曾见过此等修罗场面,吓得厉叫一声转身便跑。赵慧允却是傻了,整个人似被挖空,只余一具躯壳,哭不能,笑不能,悲不能,喜不能……他末了被跑堂的一声尖叫震醒,恶鬼般把他赶出去,将门狠力拴上,爬到床前抱住林羡鱼尸体放声大哭。

    然而哭也是绝望,哪怕是肝肠寸断,倒不如陪她死了的好,如此在黄泉路上,她也不至于寂寞。如此一想,他心里反而有一种欢喜,伸手便去拔插在她心口的刀,不想刀未***,反把尸体带得一动,露出压在尸身下的一块素绢巾帕,一行惊丽的血字。他惊疑不定,把巾帕拿到手里细瞧,上面了了数语——而今你我缘分已尽,君要好自珍重,勿起轻生之念,替奴好生看待慕鱼,万不可有负!

    他只觉天天旋地转,想这天大地大,却是无一处不寂寞荒凉。

    夜色愈深,有木柝声响了三下,不知谁的喊声悠悠荡荡飘了进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原来已是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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