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他自说自话,她只不住点头。
他拉着她穿街走巷对她说了些什么她都不分明,她只是想着先前叶如繁所说的,“我与哥哥被爹爹赶了出来,无处可去,四处流浪,幸得义父收留,不然早死于荒郊野外。义父乃是神医,医术已臻化境,活死人肉白骨,哥哥也只和义父学了些皮毛罢了,然只是这点皮毛,也是受用不尽!”
这话在她心里翻来覆去,有如暴风骤雨,而她便是被雨打得神魂颠倒的一片芭蕉叶。不知不觉泪流了一脸,狠狠一拉他道:“你对我倒底是有心还是无心?”她豁出去了,什么矫揉造作羞羞答答都被她甩到云宵天外,“你为什么要这样儿?”
“我的心你还不明白么!”黄汉甫也急了,使力甩开她的手,“既然你不信我,徒呼奈何,你是卢员外的掌上明珠,而我不过是个一文不值的郎中,甚而为生计所迫去尚和访说弹词,是自甘堕落,是下九流,我自知配你不起,不如……”
她陡地捂了他嘴,不让他说出下面绝情的话来,紧搂住她哽咽道:“我的心你还不明白么,什么身份,什么钱财,我全不在乎,我,我只要你就够了,然,直到今日我才知道,我对你竟是一无所知,你什么也不肯告诉我,你知我心里有多惶恐,知我心里有多不安么?”
“傻瓜!”黄汉甫捏捏她的脸,亲亲她的颊,“你看看我,我不是在你眼前么,真真实实的,有什么值得不安,我总归是我,你尽可慢慢了解,只要你不嫌弃,我总在这里等你!”
他的情话使她身心俱酥,然而心里面的不安依旧无处不在,她也说不上来是为了什么,抹一抹眼泪笑道:“是我杞人忧天,你莫要笑,那么,你何时向我爹提亲?”
“这事不急在一时,咱们慢慢商量!”他指着前面一道红灯笼的影子,“你瞧,已到你家了!”
“哎?”她也有些惊奇,平日走来极漫长的路,在这个云淡星稀的晚上,竟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近头,她依依不舍地拉着他的手,“你总要快些,大娘前几日便特为把我叫我去明说暗说,说是我年纪到了,该嫁了!”
“你放心,这事在我心上,”他安抚地拍拍她的手,“你快回去,莫教人看见!”
“还有,还有,”她也有些急,在这更深夜重的晚上,他们的窃窃私语也像是叫喊的振聋发聩,“如繁那个样子,总是有些不妥,你,你要说说她!”
“你知她是个牛脾气,我当初也劝过,可她死活地不肯听,我做哥哥的,也只能依着她——然若咱们成了亲,她便再不懂事,也该有些分寸。你放心吧,我回去再慢慢劝她,总要教她换回自己的脸!”
因着他说出了“成亲”两字,她的心飞起来一样欢喜,身体也似轻得没了重量,再三地与他话别,方恋恋不舍了从后门溜回了自己屋里。染了伤寒似的,脸上的热度久久地不肯平伏下去。她神魂不守地坐到床沿上,正细细回味今晚的一切,突一个声音刺入耳来:“小姐,你万不可信那姓黄的说的话!”
九、
“小五,”卢婉陶惊得一跳,“你,你怎么还不睡?”
“我如何能睡得着?”小五拿火捻子点着了灯,罩上绛纱灯罩,转身跪在她脚边拉着她手道,“小姐,你一个人出去,教小五如何能安心,所以我一直偷偷尾在小姐身后。”
“你……”
“小姐,你先听我说,小五进卢府服侍小姐本是为了报恩,十年前小姐对小五的一饭之恩,小五是死也不敢忘的!”
听她这样一说,卢婉陶似也想起了什么,细细思索,不由惊道:“那个小乞儿!”
小五点头,一双光彩流溢的眼睛,却又有些晦暗不明:“小五后来被高人收作了入门弟子,然小姐的恩情自不敢忘,所以三年前偷偷跑下山来,做了卢府的丫头,伺侯小姐!”
“你刚才说……”
小五更紧地抓住卢婉陶的手,肯切地:“小姐,你信不信小五——你若信小五,小五便去替小姐把黄汉甫这对兄妹的事情查个水落石出,然若小姐不信……”后面的话是不言自明的,她只要点道即可,于是低头等卢婉陶回答。
卢婉陶惊魂甫定,对这番谈话却还摸不着头绪,疑惑道:“小五,为何要去查汉甫兄妹,他们,很好呀!”
“我的傻小姐,你被姓黄得迷了心窍,竟是什么也看不清了!”小五沉吟一阵,慢慢说道,“我虽对医道不精,却是略之一二,人的脸是万不能轻易动的,那不知要费多少心力,更需无数珍贵药物,还要在脸上动刀子,如有万一,便要毁容——小姐你想,这要下多大的决心才肯在脸上做手脚。而偏偏那叶如繁就有这般决心,并且是换了一张与小姐一模一样的脸,就算如她所说是倾慕小姐,然若只是倾慕,又如何能做到此种地步。再者那黄汉甫又如何能答应她,她再是胡闹,他也绝不能把自己妹妹变成自己心慕女子的模样,小姐你想,是这话不是?”
小五把厉害一一向她点明,她顾自听得心惊,半晌无语,小五叹气道:“小姐,你若信小五,小五定将此事为你查得一清二楚!”
卢婉陶深深看小五一眼,那一眼真有诉不尽的意味,怕她查出来她无法承受的内幕,更怕到头来这恩爱情长不过镜花水月,怕黄汉甫对她全是虚情假意,怕她只是一厢情愿……她简直惶恐得不知所谓,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掉,小五起身一壁帮她拭净眼泪,一壁搂着她道:“小姐,长痛不如短痛!”
十、
叶如繁早便催黄汉甫杀了卢婉陶,好取而代之,然他总是犹豫不定,心里那一抹隐约的痛楚,作不得假。他想他是假戏真做,确确实实地对卢婉陶动了心,这样想的时候,他便恨不能杀了自己!他如何能对她动心,她是仇人,不,是仇人之女,可是内心深处那一点温柔却无处不在,硬是把她的一颦一笑都送到眼前来,抹不去,擦不掉,便是痛彻心扉!
他如何能下得了杀她的决心!
然而这个晚上叶如繁的失踪终于使他下了决心,因那一纸留书明明白白是卢婉陶的笔迹,上面说:真相我已悉知,欲救令妹,博山湖一会。
不过半年多的儿女情长,自是抵不得了二十年的相依为命,他要杀了她,必须杀了她!
博山湖水榭之上只点了一盏幽魅的八角紫纱玲珑灯,被风吹得摇曳不定,像是一点鬼火。卢婉陶早等在石桌边,安安静静地坐着,面无表情,身上一袭白狐毛玫红大氅,艳如烈火,烧得人眼睛生痛。
黄汉甫入了水榭望着她,心里像是爱像是恨像是榭外的飞雪连天。事到如今,他与她已然无话可说,甚至不能形同陌路,他们注定要不死不休。
小五抚着卢婉陶的肩对他冷笑:“黄先生,我同小姐说了你的种种,她却是不信,非要听你亲口说出来才肯死心!”
“你要我说什么?”他偏开头不看她,“我无话可说!”
“怎么无话可说,”小五笑嘻嘻得,脸如满月,一盘冰冷,“说说你为何处心积虑地接近小姐!”
“好一个处心积虑!”他捏紧了拳头,“是,我是处心积虑的接近你,这全都拜你娘所赐,大约她从来没同你提过——是了,这种事情她如何肯同你说!”
卢婉陶的娘名唤叶婉婉,她原是叶如眉的随侍大丫头,从小一起长大,后来随叶如眉嫁入黄家。叶如媚虽与黄十二没有感情,却也算举案齐眉,夫妻和睦,一年后便生下了黄汉甫。若是卢允深不出现,他们原该如此圆满下去。
卢允深是个顶会甜言蜜语的人,那年冬天到黄家贩卖胭脂,他嘴如开花,把个叶如眉说得心花怒放,暗暗心许。他们几番暗中私会,终于珠胎暗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便只有私奔一途。
叶如眉与卢允深约好了私奔的日子,可是那日去的却不是叶如眉,而是她的丫头叶婉婉。她对卢允深说叶如眉临机反悔,不肯与他走了,并且要告官抓他,她看不过,故此偷偷跑来告诉。
卢允深不疑有它,恨得顿足,叶婉婉便趁机说自己做了这事便再回不得黄家了,若是卢允深不嫌弃,愿意一辈子伺候他。卢允深很见她的情,这时候她以终身相托,更有一种感激,两人便携手相逃,把叶如眉推向水深火热!
说到这里,黄汉甫把拳头捏得咯咯响:“你们知道我娘为何未去,那是因为叶婉婉对黄十二点破了她与卢允深的私情,害她被抓,险些浸了猪笼。后来爹怀疑我也非他亲生,硬是我把与娘赶出了黄家,因为出了此种丑事,叶家自是不肯再认娘这个女儿,自此我与娘便靠乞讨为生。娘是大家小姐,如何受得这般苦楚,在生下如繁后,便……若非遇见义父,我与如繁也早去见了阎王,你说,你娘该不该死!”
小五看他颠狂的样子,吓得一缩肩膀,向后退了一步,嘴硬道:“就算如此,那又与咱们小姐有何干系,婉姨娘五年前便过世了!”
“要怪只能怪她的好娘亲,更何况,原不该有她这个人,原本这卢家小姐的位置,是如繁的!”
小五听得一凛:“所以叶如繁把脸换成小姐的模样,便是要取而代之?”
黄汉甫也不答她,上前大力把她一推,随即伸手狠狠掐住卢婉陶的脖子。卢婉陶并不出声,亦不挣扎,只是泪流满面地望着他,渐渐的目光涣散,软软地倒进了他怀里。他心痛如绞,直把嘴唇咬得血肉模糊,紧搂住她喃喃:“如繁能幸福就够了,待我把如繁送入卢家,我便下来陪你!”
他顾自低声呜咽,身后却突有女子声音道:“黄汉甫,你看看我是谁?”
十一、
多少个日子,这个声音令他魂牵梦绕,他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是卢婉陶的声音。他看着怀里的尸体,身体一点点变冷,冷入骨髓,结了冰,化成利刃,要把他千刀万剐。
那声音不肯放过他,狂笑尖叫:“黄汉甫,你为何不肯看我,是不是不敢,是不是不能相信,你杀的,你所抱着的那个人,是叶如繁!”
一切都是梦幻泡影,一切都是梦幻泡影——他抱起尸体,直走出水榭,只喃喃低语:“婉陶,你等着,我会下来陪你,我会下来陪你……”
那声音却不肯罢休,死命地向他叫:“黄汉甫,你看看我,我是卢婉陶,黄汉甫,黄汉甫,黄汉甫……”然而对方已走得远了,就着夜色,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雪落了一层又一层,把那脚印一并掩埋,没了踪迹。
卢婉陶直叫得声嘶力竭,要追上去,小五死死拉住她:“小姐,何苦?”
“我宁愿与他一道死,”她挣扎着,不肯妥协,“我宁愿与他一道死!”
小五没有办法,伸手点了她穴道,她立安静了,软软地睡到她怀里。榭外雪正下到浓处,如繁花尽落,漫天漫地,要把这尘世洗成三千佛界——远远地,不知是谁的一声叹声,踏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