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白茫茫的脸,疑惑地望着飘远的那抹背影直叨叨:“真是个怪人!”
【八】
找杨柳也并没有费未妄琛什么力气,虽白闲画画的水平还有待加强,然因着杨柳左侧脸上有铜钱大的一块绛红胎迹,所以在未妄琛嘱咐了乞丐头子一句后,也不过一个时辰,她便落在了未妄琛手里。
先时她还嘴硬,说他们抓错了人,她并不叫什么杨柳,也不曾在白帝师府上做过丫头,更不曾偷了白少爷的银钱。结果未妄琛探手在她腰间一摸,她整个人便软在了地上,像有一万只蚂蚁啃咬的麻与疼。开始时她还挣扎了挣扎,末了终是受不得这苦楚,疼得在地上打滚,一壁嚷叫道:“我招,我招了,我全招了,是我偷了少爷的钱,我就是白家的丫头杨柳!”
待未妄琛把她带到白闲面前,她早哭得不成个人样儿,直抱着白闲的脚惨叫:“少爷,少爷,我知你一直待婢子不薄,婢子是被猪油蒙了心了,才会见财起意,忘了少爷恩典,求少爷饶婢子一次吧!”
白闲也有些心恨,想自己待她更比别个厚,因她家里生活艰难,总时常地拿钱周济她,虽则自己的月钱也不过才二两银子。可是就是这么个人,偷她的东西,更在自己发现了她的不轨行迹后,把自己给办了,捆扎了个风雨不透地丢在地上。
她把扭股糖似地扒着自己的杨柳甩开,恨声道:“我也没心思同你计较这些,那钱我也不要了,你只把那只臂环给了我完事,爹那里我自帮你遮掩过去!”
杨柳哭得没了力气,身体瘫在地上抽噎,断断续续地道:“少爷,你一个大男人,要那臂环做什么,舍了婢子吧!”
“你懂什么,那臂环,那臂环是哥哥送我的!”
“那死去的少爷却为何要送少爷你一只女孩家才用得着的臂环,婢子也敢自奇怪呢,莫不是,莫不是……”也不知杨柳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半跪起身来,扳住了白闲的手腕,目光灼灼有针的尖锐,瞪着她道,“莫不是少爷你本不是少爷,而是位小姐么!”
“胡说什么!”白闲最听不得这话,她心里简直像给人剜去了一块儿,一种惨厉的疼,却疼得这样模糊,不明所以。这时候她身体已然不听脑子使唤了,感情操控着肢体,扬手狠狠给了杨柳一计耳刮子。
杨柳被打在地上,一壁捂着被打肿的脸,还不肯罢休地,音色里破釜沉舟的一股决绝:“少爷,婢子叫了你这么多年的少爷,到末了才知道原来你竟是位小姐,你教婢子这心,你知婢子这心,是怎么一种疼么?”
白闲似乎是被吓傻了,半倚着桌子颤抖,杨柳话里的深意她恍似明白,却不愿意明白,只强忍着胸口一阵一阵泛上来的疼痛,咬牙道:“你在胡说什么,胡说什么,闭嘴,闭嘴……”
杨柳只当没听见,扭着身子爬到她脚边,死抱住了他的腿,仰了头望着她恨恨地道:“少爷,容婢子最后叫您一声少爷,您让婢子想了这些年,爱了这些年,到此时才知这全是妄念,我,我恨你!”
【九】
这本是件极容易解决的事,谁料想到会发展成这个局面。据杨柳讲,她时常见白闲拿着只素金臂环抚摸,想是极喜爱的,为了报复,她方才做下了这等样的事!
她说自打她进了白府,因着模样不好,就没人把她当个人看待。只有白闲对她别样的好,那时候她对她就上了心,谁知,谁知自己痴痴念着的想着的这个人,竟是个女扮男装的假少爷。这教她如何能不恨,她恨得整个的想把这世界都毁了,撕烂了,踏碎了。
其实最不能接受这事实的是白闲,谁也不曾想着她末了是这样地被点破了伪装,受惊过度,到底是病了。
这已是未妄琛将白闲送回白府两日后的事了,她高烧不退,满嘴胡言乱语,一时高叫哥哥,一时又高唤娘亲,白朵疼得只成天抹眼泪。
白正启也更是难为,悄悄把未妄琛叫到跟前道:“贤侄,你也看到闲儿是个什么状况了,这婚事,这婚事还是退了的好,就算是我白家有负了你们未家……”
“这不成!”连未妄琛自己也惊异语气里的强硬,他干脆利索地道,“既然我与白闲早有婚约在先,那时她便已是我未家的人,退婚是万万不成的,不论如何,我都要把她娶过门!”
白正启是个多精明世故的人,听他口气,便知道再劝也是无益,徒费口舌而已。私心里也为女儿欢喜,想她得了这样一种怪病,却还能得着这样一个佳婿,也可算是一桩妙事。只是实在有些对不住人家。
未妄琛见他无话可说,便打算告退,不想白正启突然又道:“那后院池子里的莲花都结了莲蓬了,闲儿最是喜欢莲蓬,更是爱食那莲子,你顺道采些过去给她吧!”
未妄琛应着便出去了,到后院池子边,果见满池的莲花,已是大半了结了莲蓬了,红浪翻绿浪滚,直教人看得眼眼花缭乱。
他也没多想,提了气脚尖在池岸上一点,便如一片叶子般飘到了池子上空,借着这一股子气,把莲蓬大把折下来览在怀里,末了脚点在一朵莲花上再一轻点,借着力又轻飘飘地翻回了岸上。
也不知白朵是何时到的池子边,见着他这一番身手,惊得直叫道:“未侄儿真是好手段,这般,把闲儿交给你,我也算是放心了!”
未妄琛因这直白的话倒是脸红起来,呐呐半晌说不得话,白朵笑着推他一把道:“我正找你呢,闲儿醒了,你快去看看她,”她自他怀里拉过一只莲蓬,春风满面的一张脸,“你竟知道闲儿最爱这莲蓬,也算你有心了——还傻站着做什么,快去,快去……”
【十】
未妄琛把莲蓬一骨脑塞在白闲怀里,脸红得不敢抬,他从未对任何一个女孩子这样上心讨好过,所以这个时候很有一种手足无措的局促。
白闲捧着莲蓬却倏地放声大哭,未妄琛就更是不知如何是好了,哄又不会哄,劝又不知从何劝起。倒是她自己哭了两声后收声儿哽咽道:“这许多年我虽不清醒,可是有些事却是搁在心里的——十年前哥哥就是因着为我采莲蓬才淹死在池里,娘亲,娘亲也是因为我——那时候娘亲说,‘要是死的是你该有多好’,我想也是,你不知道我多恨我自己,只想一死了之,后来就渐渐的有些糊涂——原本我是以为自己死了的,可是到今天清醒,才知这一切不过是南柯一梦!”
未妄琛不知怎么胆子突然了大起来,一把将她揽在怀里,紧紧地,似是想把身上的热度全渡给她,好让她知道这天地间也还是光明温暖的。她现在颤抖得实在像个在狂风中摇摇欲坠的木偶,紧抓住他的手臂道:“是不是我活着令许多人痛苦?你一定也很痛苦,咱们这桩婚事……”
他用手忽然捂住她的嘴道:“我要娶你,是我自己的决定,与人无关——咱们要快快成亲才好,那样我才能日日见着你!”
白闲哭得益发厉害,张嘴狠狠地在他手上咬了一口,在他痛叫一声后,她仰头紧望住他的脸,眼睛里虽满溢泪水,却愈显出一种妩媚,她对他点头道:“好!”
婚期定在八月末,过于匆促了些。白家与未家皆是忙忙碌碌地赶制喜服喜帖和一应物什,格外费心力,却没人敢抱怨。
办喜事这一日宾朋满坐,因请的三教九流皆有,席上呦五喝六,难免有些不雅。未妄琛因是江湖翘楚,平常遇上了,也难免人拉着他喝上几杯,更何况此时他大婚。有豪爽的江湖汉子便拉着他不放,下死力气地灌了他一壶酒,别人也便有样学样。他虽是海量,到底是醉了,着人扶着,踉踉跄跄地入了洞房。
然而洞房里没有如想象中的红烛辉煌,凄冷的一抹黑。才推开门,便是一股子血腥味儿扑上来。他惊疑不定,酒也醒了,把扶着他的那人一推,抽了火折子点起了桌上的红烛,一时大放光明,便看到满地满床的红,刺眼睛的,已分不清是帐幔的红,衣的红,还是血的红。
他冲上去掀开床帐子,便看到没了生气的两具尸体,虾一将蜷着,早冷透了。那扶他的下人见着这一番景象,慌得跑出去乱喊乱叫。他也没那心思管他,顾自把白闲的尸身抱进怀里,真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感受,身体麻木了,哭不得喊不得,仿佛这身体是别人的,他只是冷眼旁观。他颊上酒催出的红色褪尽了,只剩一层薄纸似的白,额上淡青的细筋看得到突突的跳动,一下一下,每一次都要用尽了力气,否则它会停止。
血还在流,还是热的,那插在白闲胸口的,正是她至爱的那只素金臂环的一段。而剩下的一段正插在另一具尸体的胸口。他早认出来那具尸体乃是杨柳,她颊上那块铜钱大的绛红胎迹这个时候红得简直惊心动魄。
这项认知让他真恨不能立时死去——那日杨柳告白后,他本意是杀了她。不管她是个什么东西,他看上的人,是绝容不得别人惦记的,哪怕是想想也不行。可是白闲说放她走,不许他伤她一根汗毛。杨柳自是感激涕零,临去前对白闲磕了三个头。可是他看得出来,她的眼里是恨的,并没存半点感激。
他真是恨,真是恨,自己何时有了这妇人之仁,不一向心狠手辣的么!原来只是一步错,便是生死两端,阴阳两隔。
他真是恨,真是恨——恨不得杀了自己!
他立身抽剑,眼睛是模糊的,没有目的地把剑挥得密如骤雨,狂如飓风,要把这红全都斫碎了,砍烂了,要它们一滴不存……
酒客们都还不曾散去,扶未妄琛进内院的下人着慌地跑进厅堂里大喊大叫,没人听得明白他嘴里在说些什么。然自后院传来的一声惊天动的哭喊,真是勾魂夺魄的,有如幽魅一般,久久地不肯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