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他也是不肯应的。然而眼看着七日期限将至,苏苏的毒却是毫无头绪,她脸已白得没了血色,昏蒙的一层死气,苏彦看着,到底是心疼的。这感情真是说不明白,他相信自己对苏苏并不存男女之情,然而一直以来,对她却有一种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怜惜。他永远也忘不了当年把苏苏自集市上买回来的那个雪夜,寒意彻骨,他攥着她冻得没有温度的手,问她恨不恨,她纯真地望着他,脸分明已被冻得没有人色的青紫,却是欢快地低声道:“没什么好恨,爹也是没有法子,如果卖了我能让他与弟弟过得好些,也是好的——真要多谢你买了我,你知道,我这个样子,没有用处……”
那以后,他便想着,要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来供养她,不让她再受半点儿委屈。可是此时此刻,难道真要眼睁睁地看她死么,只要他点个头,这一切便会有不同的结果。然若因此而负了苏离——想一想心便疼得如被刀石斫磨。
他把苏苏的手紧抓在手里,她的手这时候却是热烫地,像要把生气烧光的一种热。也许是回光反照,她倏地从昏迷里转醒,手指动了动,被他感觉到,真说不出是怎么样一种惊喜,望着她叫:“苏苏,你,你醒了?”
苏苏这些天虽是昏迷的,然而神志却分外清楚,将他们的话早听在了耳里。
她回握住苏彦地手,声重若轻地:“你不要娶展紫那个女人,我是知道的,你喜欢苏离,如果你为了我而娶了展紫,哪怕是死了,我也会恨我自己!”
其实比起苏离,苏苏才是最明白苏彦的那个人,因着愈是自卑的爱愈是使人肯去彻底了解。所以她这时候对他这样说。她明白的,苏彦是个太心软的人,是最看不得别人为他受苦的,更何况是一起长起来的,情如兄妹的自己。她愈是如此说,他愈是不会放着她不管,对她愈是心痛心怜。
死亡的威胁忽尔使她幡然醒悟,哪怕是死,她也不愿意看着他与另一个女子,双宿双飞。
果然苏彦把她的双手牢牢地锁在掌心里紧握了握,发誓似地道:“苏苏,你放心吧,这毒并不碍事,我一定会给你解了的,我不是说过么,要看着你快快乐乐地活到头发斑白!”
八、
事情的结果永远不会如想象中的那样遂心如意,苏彦与展紫成婚半年后,苏苏的毒再次发作。展紫这才肯道出实情,七日夺魂并没有解药,她半年前给苏苏服下的药,不过是暂时压制毒性,使它晚些发作。苏彦恨得要杀了她,她却嘴硬地道:“你要是杀了我,便没有人能救得了苏苏了!”
他们末了达成了协意,只要展紫肯说出这毒的解法儿,他便放她走。介子堂是什么地方,苏彦又是什么人,是在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大帮会与武林新秀,是说一不二的。只要他这一句话,即使他空口无凭,展紫也是信的。
当下她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苏离于一旁虎视眈眈,眼看着苏彦的表情由阴转晴又由晴转阴,握在手中的剑便跟着紧了松、松了紧。她正等着他的一个命令,要一剑夺命,把这个害了她幸福的女人毙于剑下。
谁知末了苏彦竟对她摆了摆手,意思教她放展紫离去。
那个晚上苏彦独自去了苏苏房里,借着窗子漏入的几丝月光看她沉睡的脸,安然淡定的,心下反而翻搅得尤其厉害,不知道要做些什么,才能挽回她这条命。他无意中碰倒了床边的一把小兀子,响声在这静谧里真是震耳欲碎。苏苏被惊醒过来,见着是他,挣扎着坐起来,陡地抱住他哭道:“苏彦,我知道,我要死了,这全是我咎由自取,怪不得人。可是有些话,我要在死前告诉你,不然我死也不能安心,死也不能闭眼,死了,也要恨这人世!”
苏彦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发安抚道:“傻子,我怎么会让你死呢,既然能救你一次,自然能救你第二次,第三次……我永远不会让你死,就算死,也要待我死了后!”
苏苏却大哭道:“你莫骗我,我明白的,也并不怕死,我只是恨——你,你告诉我,你有没有喜欢过我?哪怕只是一点点——你一定不知道,自打十岁那年你把我买了来,我,我就对你情难自禁……现在我把这些话说出来,告诉你,就算是死,也无憾了,哪怕是你从不曾喜欢过我!”
苏彦也不答她,只是把她抱得更紧了些,一味地反复地咬着“傻子”两字不放,仿佛它是这世间最消魂的一味毒药,要盍尽了,那么死也是美妙的。
苏苏哭了大半个晚上,也不知是何时睡着的,待翌日醒来,身体的麻木与疼痛突然都消失无踪,昨夜的一切更仿佛是大梦一场的遥不可及。可是她知道那不是梦,因着苏离正在她窗外嘶吼怒叫:“苏苏,你出来,出来,让我杀了你——你怎么能,怎么能如此,让苏彦把你身上的毒渡了过去,怎么能如此,让他为你而死,怎么能如此……”
她彻底地傻了,不明所以地傻了。
九、
这故事分明很短,然苏苏却足讲了大半个晚上,直到天空泛出微明。少年懒懒地打个呵欠道:“好,讲完了,你可以走了。”
她惊异地望住少年道:“你,你让我走,那杯酒,醉平生……”
“什么醉平生,我怎么听不明白你说的话——”少年对她眨眼睛,那里面波光掩映,清彻透亮,你不能相信他是在说谎,他分明是这世上最真诚的一个人,“那不过是最普通的竹烟翠,下山镇子里头的盛产,怎么你都没有尝过么?”
她当然没有尝过,她哪有那好心情去喝酒,即使曾无数次有过醉生梦死的念头。这时候听了少年的言词,不知是该信还是不该信,可是她身体并没有异常,也便信了大半了。这令她又惊又喜,急问道:“那灯?”
“灯么,”少年笑得比花更媚,“在我把你带进馆后,自有爱奴把灯与苏离一并护送回了介子堂,你们那里,是叫介子堂没有错吧?”他再打个呵吹,看她喜形于色,又漫不经心地道,“可是这事,你们总要付些代价。”
苏苏也不答言,她想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代价是比死更可怕的呢。少年对她摆摆手,她扭身冲出了楼门,少年在她身后笑得娇懒不胜地,喃喃自语道:“比死更可怕的,自然是咫尺天涯。”
苏苏返回介子堂,第一个见着的却非是朝思暮想的苏彦,苏离面色阴寒地迎着她走了出来。她有些迫不及待,上前抓着她急问道:“苏彦,他,他可好了?”
苏离面色阴寒里又泛出心恨欲死的一种无力,使力推了她一把道:“你自己去看!”
这时候她自是注意不到苏离的古怪,依着丫头们的指点奔进了内院,看到苏彦正在雪湖上泛着一叶小舟。他们四目相交,相对于苏苏的又惊又喜,苏彦简直是平静到有如死去,仿佛根本不曾见过她一般。
她跑到湖边上迭声喊他:“苏彦,苏彦,苏彦……”仿佛永远也唤不够这个名字。
那小舟飘飘荡荡地靠了过来,苏彦面无表情地问她道:“姑娘,你怎知在下名讳?我们并不曾见过!”
苏苏一怔,原本一肚子要同他讲的话到了此时真不知要如何开口。苏彦见她不答,早失了耐性,攒了眉,转身就欲把舟驶离,苏苏急地道:“苏彦,你别吓我,我,我是苏苏啊!”
苏彦把这个名字在嘴里来来回回地咀嚼了数遍,末了摇了摇头道:“不,在下并不曾听闻过这个名字,更不识得姑娘你了!”
他也不管她的急躁,施施然地把小舟驶向湖心去了,苏苏只能无言望着他的背影,欲哭无泪。
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苏苏终于死了心了,因着她每一次与苏彦相见,苏彦都认不得她,都会把前一日她对他说的话和她这个人忘得干干净净。可是她不甘心,他要他记得她,哪怕只有一日也好。
于日介子堂上上下下的人每日都会见到一抹孤凄的影子日里倚在窗子外吹曲,那窗子总会应曲而开,屋里人探出头来含笑问倚窗的人道:“姑娘,你是何人,吹的这曲子又是何名?”
吹曲地人答:“我是苏苏,这曲么,名唤‘无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