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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秘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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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宿舍,后来就荒废了,住过的人说里面阴风飕飕,有时听到什么地方有怪声什么的,也许是什么虫子、或者房屋哪里的结构不好,总之疑云罩在上面影影绰绰,不足以刺激勇士们跑去破四旧,但足以让想住的人裹足不前,再加上它地段不好,太偏僻,荒废了这么多年也没人觉得可惜。彭姨小时候曾跟小伙伴溜进去玩,野草过人头,虫蚁很多、酷爱蛰人,屋子里有几泡野屎,“吱呀”一声,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声音,像一扇门打开了,他们立刻疯狂逃走,再也没回来。

    后来,真是天晓得,本市房价一下子就飞涨了,偏远地段当别墅群开发,卖得比原来老居民区地段还贵。彭姨已经是资深的护士,资深工作经验一点都不妨碍她给病人打针时屡屡下手过重,以至于把人家的静脉打青肿。那一天,某个受伤的病人注意的看了她一眼:“您贵姓?现在收入多少?”彭姨粗声粗气回答:“干嘛?!”

    病人就是张老太。她买下了翻新成别墅的老宅,而彭姨受她雇佣,成了她的护士,赚取翻倍的工资。

    彭姨也不太清楚张老太为什么会看中她,也许像张老太说的:“看见你就觉得靠得住,投缘。”张老太脾气有时候古怪一点,看在丰厚的报酬、清省的工作份上,她都忍了。

    她不能忍的是房子里的怪声、怪光、怪风,神秘消失又重新出现的东西。其他所有人好像都听不到、看不到、感觉不到,只有她受影响。并没有实质的伤害,为了这些小事辞工、或者劝主人搬家,实在太发疯了,于是彭姨熬下来,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她的神经原来再怎么粗,渐渐也被磨细,细如钢丝。

    那一晚的鬼面成为压垮她骆驼背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这才知道自己有多脆弱。偷偷的喝酒,没有用;告诉自己“这世上根本没有鬼”,没有用。这宅子里一定有什么的!有什么屈死在这里,阴魂不散。她后背发凉,头发根发麻,想逃回去,小孩子一样把自己连头盖脑裹在棉被里,再也不要踏进随园一步。

    但是张老太这样苦苦恳求她,又答应把她写进遗嘱……她不知道张老太到底有多少积蓄,几百万?几千万?凭张老太的这个身子骨,没几年好活了吧?每次量血压都高得吓人,而且这老家伙还顽固的再也不肯去医院、也不肯打针!彭姨想,她过世快了。

    放弃快要到手的大笔遗产,不是彭姨会做的事。她咽一口唾沫,逼自己留下来。

    轻轻的笑声,有点嘶哑,像是风,但不会让人弄错。这是女人的笑声。

    走廊尽头不准进去的屋子,仍然紧紧锁着,锁眼积着灰。可是笑声真的在里面。

    彭姨遭魔咒般被吸引过去看。有时候她根本觉得这个鬼屋是有咒的,看不见的丝线,牵着她。这咒术说不清下在空气里、水里、还是泥土里,总归她离开得久点儿,就牵肠挂肚,发烧头疼,呼吸都不顺畅,总要回来一趟才好。之所以被吓成这样还留在随园,也许,不只为王老太提供的遗嘱。

    既然留了下来,听见笑声,总要去看看。

    走廊旁边都是小小的老式窗,两层黯淡的白窗帘翻起一路白浪,她走到尽头,发现不对。影子!是她自己投在墙上的影子,做出了完全不属于她的动作!臃肿、变形、古怪,在冲她无声的咧嘴发笑,那姿势又像是要吞了她。

    一幅白窗帘毫无征兆的滑下来,裹住她。她尖叫,尖叫声像被塑料盒子闷住,透不出去。她连呼吸都透不出去。她知道她要死了。

    彭姨被发现时,口吐白沫、人事不省。一幅白窗帘被拉了下来,裹住她的头脸。是她自己拉下了窗帘吗?没人说得清。大家掐她人中、灌她凉水,好容易把她救醒后,她喃喃:“影子里有鬼……鬼叫我透不过气……”别人听不懂:那幅窗帘质地比纱布厚一点,但绝对不至于叫人窒息。120急救车回来了,接走了她。听说,精神病康复中心很快接手。

    警察疑心是刘萃华所说的小偷留在宅子里袭击了彭姨,把宅子检查了一圈,确定房间、大柜子里、门背后什么的都没藏人,这才撤离,还留了一两个便衣在门外保护,并嘱咐张老太把狗放出来。

    天黑了。

    放狗,应该叫阿松。阿松在哪?彭姨在三楼出事时,他跟安晴匆匆说了几句话,语焉不详,笑容颇为僵硬,老是打呵欠捋眼睛,几乎不像他。一转眼,他就不见了。也许是回家了?张老太神秘的对安晴“嘘”了一声,说:“去找他。”

    他会在狗房吗?安晴走进去,两只大丹犬,没受伤的保护着受伤的,趴在地上,仰头看她,眼睛乌黑湿润。

    她忽然领悟,她怕狗也许是因为它们太像她,都是灵敏的揣测着主人的情绪变化、忠心耿耿做出反应。区别只在,它们是狗,可以名正言顺有主人;她是人,于是只能孤身行走着,只能有谁需要她时、就呕心沥血的付出,

    眼泪莫名的流下来,她对它们说:“请让我过去。”

    大丹犬默默让开。

    几只苍蝇嗡嗡飞舞,引着安晴走到狗房尽头。那儿本来有一块很老的木刻装饰板,现在竟有一把钥匙插在上头,钥匙孔藏在木刻金鱼的鱼鳞后头,若不是钥匙插在上头,这孔洞就算放个一千年,怕也没人会猜疑它是个锁孔。而今钥匙既插了,装饰板微微掀开、像个门扇,后面露出一线黑黝黝的空洞。安晴推开,见到一具尸体躺在里面,死了好像至少有两三天,是那个花匠。

    眼泪从安晴脸颊上滚滚而下,是红色的,血泪。她抹了一手红色,奇怪,不疼。

    “你果然跟他一样。”满足的叹息声。安晴回头,看到张老太没坐轮椅、没拄拐杖,四平八稳站在那儿,拍拍大丹犬的脑袋,给它们喂了两块肉,对安晴道:“随我来。”带头走开,脚步算得上轻健。

    安晴恍恍然如在梦里,跟着她,一直到了三楼,张老太将那不许进入的空房间打开。

    一股霉味扑鼻而来。走廊灯没有开,房间里更是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鬼影憧憧。张老太向着鬼影微笑:“我没病,血压仪是我自己动的手脚。我可以自由来去,只是不让你们知道。”

    “……为什么?”安晴喃喃问。

    “对啊,什么样的痛苦让我这样做呢?”张老太笑起来,如夜枭,阴冷苦痛。

    安晴的手掌裂开一道伤口。

    “得罪过我的,我都要报复。把那家伙留下来当花匠,就是为了有一天杀掉他。他很强壮吗?下点药、再扎一刀,就解决了。呵呵!”

    又是一道伤口。

    “箱子当然也是我推下去的。这小孩自己就够可恶了,何况还有他父亲。他们该遭报应。可惜刘萃华看见,心太慈,救了他。萃华这孩子是好孩子,对我真好,但怎么就会看见的呢……”

    又是一道伤口。

    “彭姨很有趣,一点点吓唬她真有趣。藏在窗帘里攻击她,用塑料膜封住她的口鼻,放她一口气活着,想来她现在活着比死了还惨。她配得上这样的报应。咯咯。”

    又是一道伤口。

    “我很怕你们会提早走点,所以要用一点点药来留住你们。药从哪里来呢?天意啊!阿松那孩子喜欢嗑一口儿,黑市的药贵,他缺钱,偷到我这里来,我就可以要胁他、控制住他。也是我叫他跟你表白,在药物之外再用爱情留你,你这种人肯定没法拒绝吧?他现在其实已经回家了,别担心,我刚搬进这里时他竟然撞了我一下、还冲我笑,真粗鲁,所以他也跑不了。我已经安排好了。她也快了。”

    又是一条伤口。

    张老太抓着安晴的手,对房间深处嘶声叫:“你看,你看,她真的自己会裂开!我就想让你亲眼看到一次!看到了吧?不怪我、不怪我。”

    安晴仿佛觉得那儿真的有个鬼魂潜伏,目光炯炯。她神志已经陷入半昏迷,无法挣扎,只能蠕动嘴唇,低低问出一句话:“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张老太叹息,“是天意。我一直想找到这么个人替我洗冤,这么多年了总算遇上你。你盯着茶室里那对情侣时,没人碰你,你手上自动浮现瘀青,我当时有多惊喜你知道吗?我还是给了你一次机会的——你拿着人才市场的宣传单,我猜你在找工作,给了你一个号码,你也可以不打。但你打了。我于是知道我的人生可以收稍。

    “我同你讲,从前这个宅子的主人姓原,叫原随,于是他给这个宅子取名‘随园’,很无聊的文字游戏是不是?当时的人喜欢。

    “他丧了偶,前妻给他留下个八岁大的男孩子,他又续了弦。也许是失母之痛令男孩子消沉和敏感,他不太说话,而且,他的身上经常浮现出伤痕,从不喊疼,原随认定是续弦妻子干的,孩子害怕得不敢喊疼。

    “原随有个弱点,他迷恋西洋魔术,在屋子里也喜欢搞些机关。他的后妻是老雕刻匠的女儿,利用良好的手工,替他鼓捣了这些东西,包括暗门啊、复壁啊……”

    说到这里,张老太对着安晴笑了一下:“对,复壁暗门。暗室里还放着一些魔术道具,这些都留了下来。你意外吗?”

    安晴不知该怎么回答。

    “所以原随不敢太得罪后妻,舍不得马上休了她。”张老太继续道,“他只不过一次次责怪她。她每次都否认自己打过孩子,这让他很苦恼。

    “其实后妻也不知道孩子身上为什么有伤。她觉得一定是这孩子故意制造出来陷害她的。她越来越恨这个孩子。有一天,她又大声呵斥这孩子,竟然亲眼看到,孩子的额角就这样、就这样自己裂开一条缝,鲜血喷出来……”

    张老太闭了闭眼睛,语气颤然可怖。安晴握着手后退一步,手上那些小口子汩汩流着血,不疼。

    “后妻吓坏了,想给孩子捂住伤口。原随正巧在此时冲进来,以为自己抓到现行,气得举手一推,把后妻推开。她撞到了墙,不知是太疼痛、还是太愤怒,竟然失去了知觉——对了,他们当时在阳台上,就是那座阳台——等她再恢复意识时,原随跌在阳台下的砖地上,已经死了。也许是我把他推下去的——”张老太看着安晴,“对,是我。那恶魔小鬼头已经不见了,只剩我活下来,后来改了名字、又嫁了个人、生了孩子、有了点钱,离婚、跟孩子也处不好关系,老了住回到随园来。就是现在你看到的这样了。我是个失败者。隐姓埋名,连自己的性别也厌恶。你想说什么?”

    “可怜……”安晴感受着张老太语气里深深的痛苦,“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自己流血呢……”

    “我后来查了一些资料,病态多疑的人会因为自我暗示而得病。肺病患者在喉咙咯血阶段,身上可能会出现相应的溃疡,同时并发各种皮肤病。再进一步,有些人受到刺激时,身上会出现明显的伤痕,手脚附近、静脉附近皮下出血,有的甚至膝盖、额头等其他部位会自动裂开,淌出血,有的人会觉得疼、有的人并不。因为这些部位跟耶稣被钉的部位相似,所以有人称呼这种现象为——‘圣痕’。”

    “原来你是冤枉的,那孩子得了圣痕……”安晴同情的凝视张老太。

    这份同情对张老太来说是侮辱:“什么圣痕!病就是病。都是你们这种敏感装善良的人才会取这种名字!真可恶。我只要靠自己的力量替自己洗刷冤屈就好!之后……一起来死掉好了!”

    火光在张老太手中打亮,安晴终于看清,这神秘房间只是个空房间,只不过半面墙壁打开了,后面有个暗道,里面堆着汽油桶。

    千钧一发,有谁跑上了楼,抱住她,纵身带她破窗跳出去。

    他们落在了水潭里。“轰隆”巨响,“随园”的小楼已经陷在熊熊火海里。

    安晴发着抖、一直发着抖。救了她的是刘萃华,额上手上像她一样流着血,渗透了新纱布:“对不起,我那时才确定你有跟我一样的毛病,然后才猜疑她是不是特意找你来、对你不利。我应该把你带在身边保护才对。我来晚了!”

    “你是随园失踪的孩子吧?”安晴猜测,随即又否定了自己,“岁数不对……”

    “那是我的先父,” 刘萃华将她抱出水潭,躲开楼里扑出的火焰,“那天,是他看见爷爷推继奶奶、把继奶奶摔昏了,还想继续打。他想阻止爷爷,结果不小心让爷爷站立不稳、踩着一个线轴,竟掉下阳台摔死了。他出于负罪感逃跑,只到三年前才知道继奶奶的下落。继奶奶那样的心态,他不敢明说。这些年他在找好的心理治疗师,治疗他、还有我遗传自他的这个毛病,并叫我努力替继奶奶打理家务,希望有天说出真相、可以得到她原谅。去年,先父也死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打开这个结——我不知道竟然用这个方式结束。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吗?”他们已经到了安全地带,警察和救火车都来了,刘萃华担忧的把安晴交给他们:“我猜这女孩子被下了药。”

    安晴微微的对所有人笑,而后彻底失去了知觉。

    五

    三天后,安晴才算康复,但已经染上毒瘾,虽然轻微,只怕还要用很长时间去戒——在她没警觉的时候,张老太给她喂了强剂量麻醉剂,就像喂给大丹犬的肉里注射的一样,足以让她和它们毫无抵抗的葬身火海。在安晴工作的时间,张老太也持续在她食物和饮水中下药,一来保证她即使离开随园、也会难耐毒瘾想要回来;二来用药伤害她的意识,以便加剧“圣痕”发作。

    张老太做的事还不只这些。

    听说她在死前寄出了两卷磁带,一卷给刘萃华,里面说:“只有你是真的对我好。那天你看到我杀小峰,还是替我掩护?我想不出什么可以报答你,只好把遗产全给你。哦,我打算让我的狗狗陪我去死,麻烦在我坟边替它们也立个小坟。”想想刘萃华的身世,安晴觉得这个安排很讽刺。

    另一卷给警察的,里面录的是阿松盗窃张老太财产的录像带,还暗示阿松协助张老太杀死花匠。阿松家雇的好律师坚持说这卷录像带内容只不过是老人诱哄他表演的,不是他真实意愿。死无对证,安晴和刘萃华又证明张老太才是凶手,这卷录像带无疾而终。阿松去了戒毒所,同安晴告别:“其实我真的喜欢你。”是吗,那又怎样?安晴俯首不答。

    鱼困浅辙,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刘萃华出国休养,出去前周到的给安晴介绍了个心理医生,并预付一年费用。安晴见到那个沉静温和的医生时,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紧张得几乎又要发作圣痕,医生安抚她:“慢慢聊。我们先说点简单的?”

    什么是简单的?安晴想了一会儿,问“钟医生,我有个前男友拿着我的把柄,他再来勒索我怎么办?”

    “啊,摆出一副破落样子给他看,并问他借钱,包他再也不会来找你。”医生飞快回答。

    真有道理。安晴微笑起来。

    “现在,”医生鼓励她,“试试看说点你最渴望的事?”

    渴望的……安晴渴望知道,刘萃华是不是早知道张老太的计划?他一直包庇张老太,是因为圣痕患者泛滥成灾的同情心呢、还是因为——想让张老太玩火*,好让他自己彻底甩掉这么个老包袱?

    安晴终于没有问出这句话,只是吁出一口气,说:“我想把一切都忘掉。可以吗,医生?”

    这次医生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人的大脑可以做到你想像之外的事,如果你真的想的话。”

    一朵云飘过去,他们抬起眼睛看窗外。窗外,阳光很淡。

    阿荧

    201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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