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初初听见朱的名字,饮品店外的阳光照得正好,菲姐接听了一个电话,声音顿时变得温柔:“是的……不,我可以过来……好。”
芭比她们格格的笑,说菲姐这次真是套牢给情场杀手朱某人,我正跟果汁里的柠檬片作斗争,没有听清,大声问:“猪?”她们笑着喊回来:“朱!”
“就你们这些小妖精会嚼舌根!”菲姐笑骂着站起来,倒不生气,“快点去拍片,别等我了。”开门出去,灰色裙摆在阳光里一闪,像是某种蛾子的翅膀。
——是,拍片。芭比她们都是模特,而我是业余的那种,闲着客串两把,因为没名气,拍的都是平面,泰半用在小广告或者野鸡杂志插页上。不过至少荷包里有银子进帐,我不太在乎我的脸被用来糊墙还是用来包猪肉馅,反正到头来都一样,尘归尘土归土,我看得很穿。
也许就我的年龄来说,看得太穿。这样不容易快乐,我自己知道。我自己什么都知道。
是菲姐带我入行。她很爱我,曾经捧着我的样照啧啧道:“沧若你不做专业模特真是可惜,瞧瞧,瞧瞧,简直像洛丽塔。”
洛丽塔?我没看过那本书,去搜几张剧照,对着那个翘鼻子黄头发嘴唇嘟嘟似一朵花蕾的女孩子愣半天。我似她?不不,那个女孩子,一看就知道身上没有任何伤疤。菲姐弄错,我怎么会是她。
但是芭比她们认真吃醋,拍片时拣了一件谁都不要穿的衣服剩给我。“反正洛丽塔穿什么都好看。”她们说着,咕咕笑,眨眨眼睛。
那件衣服,腰有我两个大,好当睡袍穿,奇怪,不是说厂家送过来的服装都是标准码子吗?看来哪里都有劣等品,跟我这种人倒是相配,我没脾气的耸耸肩,找阿姨帮我扣别针。
“瘦么多吃点,你这么点点小年纪跟伊们学什么减肥?熬坏了身体是自家的。”她边狠狠给我束腰,边唠叨,“还有,护腕拿掉,根本和这衣服不搭。”
我笑。心宽才体胖,我只是没福气胖起来,还有,这个护腕若能摘掉,我真的如菲姐所说当职业模特攀高枝儿去了,还用得着数理化苦读苦拼、顺便过来挣点小钱?她真的不明白。
这次的活快做完时菲姐来了,一看我:“这是什么衣服?你怎么搞的?”我笑笑,不说话。她是积年老成了精的,心头明白,就不再问下去,拉我到旁边:“月底有个PARTY,正好是周末,你去帮忙吧?报酬比拍片划算,我有个新手链可以借给你,很宽的,遮了就没事了,不过你别弄丢。”把头一偏,忍不住坦白,“是刚刚跟他一起买的。”
灯光从她侧面照过来,她眼眸像一双琥珀,半透明,什么秘密都藏不下,闪着羞涩幸福的光芒。我不知为什么就有种不祥预感。
不幸被我料中。
月底还没到,我在楼梯口碰到菲姐。她整个身子趴在楼梯栏杆上,脸色灰白,好像刚刚被谁插了一刀,趴在那儿再也没力气站起来。
我奔过去:“菲姐?!”
她看我,眼神没有焦距,好像认不出我是谁,过一会儿,想起来了:“哦,沧若。”抬抬手指,“扶我回去,不要被别人看见。”
我扶住她,用力撑起她的体重,一路小心,总算没让任何人看见她这副狼狈模样,回了房,锁了门。她往床上一倒,我急着问:“菲姐,怎么了?”
她手蒙着脸,吐出两个字:“失恋。”
原来不是生癌。我放宽心,卷起袖子去给她绞热毛巾敷脸,
她的目光落在我手腕上:“其实做个手术,疤痕能去掉。你不知道?”
我一怔,礼貌的牵牵嘴角:“留着它,可以提醒我:自己做过什么傻事。”
“是吗?那些都是傻事吗?”她眼神之迷茫,好像她才是十七岁无知少女。
我欠身离开,没忘记帮她轻轻把门阖上。
她照顾我这么多,我能做的,也不过帮她把门阖上。
月末那个派对,衣香鬓影,牛鬼蛇神,都不知是什么人在胡混,四十岁的女人穿着二十岁小甜甜的超短裙、二十几岁的男人染着一头银发,像好莱坞一样裸着肩膀歪着头走来走去,神经。我埋头端酒菜,忽然听见有人打招呼:“朱……”
朱?我循着声音,找到那个白棉衬衫宽肩膀一头乌黑髦发的男人:“朱?那个某某朱?”
“是,”他点头,露出一口白牙,“你是?”
我抡圆胳膊一个巴掌甩到他脸上,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像泥鳅一样钻过人群的缝隙逃走。我不会让他打回我的,你看,我很有点偷袭的经验。
后来菲姐听说了这件事,把我找去:“沧若,沧若!你知不知道他人脉有多广,你这几天先不要来做事了,避避风头。”
我说:“哦。”
“沧若,沧若!你怎么想得起来打人的?初生牛犊,你就不知道怕的吗?现在你给我回去!”
我说:“哦。”转身走。
她在我后面轻轻说了一声:“……谢谢。”
我牵牵嘴角。
人照顾我一尺,我还人一丈,我只知道这个理。怕?我不怕。从前长得好,有女孩子找找小混混教训我,那小混混见到我的面,愣足三分钟:“你要是叫我一声哥,我帮你教训她。”拿下巴点点那个脸都发白的女孩子。我“哼”一声,眼角都不瞄他们,顾自走掉。后来……唉,后来不提了,都是过去的事。年纪还没大,腔调就老了。我觉得但凡手腕上有疤的女孩子,不管原来几岁,从那一刻起就老了,一切青春像妖花一样,在那一瞬间绽放完毕,永远不再重来,永远不再。
几个月后没什么事发生,菲姐照常叫我回去拍片。有个小电台要请我作访谈,说想介绍兼职模特这个群体,许诺一大笔报酬,还允诺隐去我的姓名,我就接了,到了那里,是直播,一头黄毛的DJ扯东扯西,忽然问:“你为什么不向T台发展?”
我眼前掠过菲姐蛾翅般的背影:“……因为我不会穿高跟鞋。”他单刀见血:“传说是因为你手腕有伤疤。你怎么说?”我脸上肌肉瞬间变得僵硬:“什么?”
“有人说你以前当过太妹,跟人争风吃醋,割了腕。”他眼神像一条毒蛇,“是不是,程沧若?”
我想也不想的一个巴掌甩过去。
他恶狠狠挡住我的手腕:“别以为什么男人都会平白让你打,小姐。”一边把音乐推上去。
“什么事出了什么事?”编导戴着耳麦把头伸进来怒问。
我把手用力抽回来,一言不发站了半秒钟,回身,冲出去。
一直冲到外面,背靠着粗糙的砖墙,人滑到地上,不哭,只是大口喘气。大约是朱的朋友找上门来了。辱人者人恒辱之,报应。把左手的护腕拉下来,我看着那道伤,像一片干涸的叶子,红色的,叶边泛白。
我是有这样的过去,怎怪别人骑上头来报复?
这道疤呵……那一天、那一天,小狼气势汹汹道:“你这只手戴过我的戒指,有什么好假清高的?程沧若,你没有立场离开我!”是吗?我愤慨,抄起路边小店的啤酒瓶“哐”砸到墙上,声音真响,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小狼瞪眼看我,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但弄出这么大动静,如果没有后续,好像很可笑,于是我拿着那半截还滴着雪白泡沫的绿瓶碴,冲着手腕就狠狠割了下去。“这只手,可以割了还给你!”那时我觉得痛快。握着手腕,后悔都是以后的事。可惜我现在正活在“以后”。我没有哭,我没有哭。我觉得所有手上有伤的女孩子,统统都老了。老人是不太喜欢哭的。
我不哭。
学校里有了些奇怪的眼神、还有些嘀嘀咕咕。我不在乎。不就是咬耳朵、还有指指点点,我以前又不是没经历过,现在转了个新学校,算太平一段时间,到底人品太贱,还是要在群众的眼中重新当一次贱人,竖起靶子挨指戳,又有什么大不了?我冷冷的挺直背脊。
如果说这几年我学到什么事,那就是:只要背脊还没有被别人砸断,那就挺直它。
教员办公室有人等我,白棉衫,宽肩膀,乌黑柔软的头发,我怔了怔,走进去。
到底找过来了,还要再加补我一巴掌,在这种地方?
班主任蹙着眉对我说:“朱先生跟我说了,你在校外可能跟‘某些人’发生了误会?他帮你解释清楚了,那这个我们就不说了。但是打工!程沧若,在校学生怎么可以去打那种工!你有没有考虑过前途?你的父母在日本,而你……”BLABLA八百字。
我埋头聆讯。朱先生陪在旁边,我偷瞄他干干净净的米色裤脚:这是哪一出?
出教员室后他回答了我:“我本来想向你道歉的,因为JOHN是我兄弟,想帮我报一箭之仇,但我觉得他太过份了一点,毕竟女孩子的名字在公共场合……你在听吗,程沧若?”
我仰起脸:“JOHN?哦,那个DJ。是的我在听。”
“所以我来找你,但我没想到你真的这么小。”他看着我,啧啧摇头。
“真像烂言情小说的对白,”我笑:“后面紧接着会是:‘我等你长大,等你有一天可以戴上栀子花瓣的雪白婚纱。那时,你要嫁给我。’”
他怒道:“聪明劲都用在这种鬼话上!这种年纪,你应该好好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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