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通往地窖的活动门板,安装好了绳梯,然后带着装备爬下了洞口。他们准备得很充分,甚至还带上了一台手持的二氧化碳检测仪。然而,当真正进入地窖后,两个人却发现这次勘探远没有想象的那样困难。虽然空气里弥漫着那种熟悉但却刺鼻得多的臭味,但他们并没有感到呼吸困难,二氧化碳的读数也在安全范围内。不过,周围的景象却让他们有些讶异。
洞口下方是一条砖砌的拱道。整条通道有大概十余尺宽,房间那么高,并且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截巧妙的拱形结构作为支撑,显然是经过了精心的设计。墙面的砖石也排列得非常整齐,并且留出了可供放置油灯的凹槽。在通道的一侧――远离洞口的那一边――有着一座乌漆大门。它采用的是全凹式的结构,门板要比两边通道墙壁向内陷进去大约三尺的深度,留出了一个较浅的空间作为门廊。由于是在地下,所以大门省略了屋檐一类的结构,但门前的台阶,两侧的门柱石还有大门方上的四颗门簪却一样不少。对开的门板已经很破旧了,其中一边早已脱离了门轴,完全向后倒塌在了地上,另一边也显得摇摇欲坠,让人不敢去碰。门的两侧挂着一副对联牌匾。右边写着“千枝归一本”,左边写着“万系总同根”,中间的匾额上留有“劳家祠”三个字。所有这些刻字还有留着些上色的痕迹,但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本色了。
这个意想不到发现让劳铭昌觉得颇为惊异。作为祭祀先祖和举行重大仪式的场所,祠堂的选址自然会非常重视风水与交通的便利性。而这种将祠堂建在自家大院地基下的行为即便不是离经叛道,也是相当罕见的情况。这也让他想起了之前在研究家族历史时曾读过的那些声称劳家修建楼房时挖走了大量土方的书信,并且不由得纳闷自己的祖先为何要对修建祠堂一事保守秘密。但他们两人并没有在大门前逗留太长时间,在查看了片刻后,劳铭昌与罗广胜就从倒塌的那半边门里走了进去。门后是一个宽敞的长方形房间,大抵上对应着普通祠堂里的庭院。长廊里没有陈列任何物件,但在左右两边的墙上都留下了刻字。右边的刻字简单讲述了劳家从浙江盐官镇举家迁徙到山东即墨而后又搬家到青岛的历史,左边的刻字则记叙了劳格林受先祖之托建立祠堂的过程。对于劳铭昌而言,墙壁上的内容都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因此他并没有特别的在意。房间的尽头是另一扇乌漆大门,样式与大门没有什么区别,但保存得相对完好,两侧和门楣上也没有匾额。
小心推开大门,后面是一个接近正方形的房间,并且在正对大门的另一边墙上也开着一个门洞。按照空间布局来看,这个地方对应的应该是祠堂里用来祭祀祖先的享堂。但这个房间里没有布置在祭祀时用来安置祖先牌位的桌案,整个房间空荡荡的,只在中心的位置有一个凹陷下去的浅坑。坑的直径有十余尺,深一尺,内壁呈弧形,打磨得非常光滑,就像是一口嵌在地上的大锅。坑的周围还有几块已经完全腐烂的草垫,像是供人在祭祀时跪拜用的。但劳铭昌却完全想象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祭祀。四面的墙上描绘着一些奇怪的壁画,其中的内容像是一些祭拜的仪式,但很多地方的画漆都起卷剥落了,使得剩下来的部分看起来就像是某种浑身疙瘩的黑色巨石。除开那些显而易见的东西,房间唯一显眼的就是四盏安置在角落里的高脚油灯,和一口半人高靠墙摆放的柳木箱子。由于没有得到合适的养护,箱子的保存状况已经很糟糕了。当劳铭昌带着手套小心地打开它们后,发现里面装着的全是古老的典籍。这些旧书的情况比箱子本身还要糟糕。它们笼罩在纸张腐烂形成的灰堆里,几乎被完全蛀空了,一碰就会坍塌成不可辨认的一堆。借着手电筒的光线,他简单地辨认出了状况相对好一点儿的几本书,但那大多数公认的伪经或志怪奇谈,其中有一两卷传说属于《山海经》但从未得到学界承认的《昆仑经》折子装手抄本,一本明代线装帧的《齐谐记》,还有一本清代包背装的《大荒策》印刷本。想来这就是劳格林当年花钱从全国各地搜罗来的古籍了。但是,除开这些破旧的古籍外,箱子里还有三个紧紧裹起来的桐油纸包裹。由于桐油纸的保护,包裹的状态看起来要好一些,劳铭昌从箱子里取了一件出来,拍掉上面的灰尘,小心打开后却发现是里面是一页页没有装订的手稿,上面还留着劳格林的名字。于是,他将几只包裹都取了出来,交给罗广胜随身带上,留待以后研究。
检查过这个类似享堂的房间后,他们穿过了后面的门洞,走进了另一条长廊。这部分的长廊和之前他们经过的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这一次两侧墙壁上的内容变成了一些劳氏先祖曾经达成的卓越事迹。到了这个时候,劳铭昌基本已经猜到了整个地下建筑的布局。按传统的三段式祠堂来推断,在这条长廊的尽头,整个建筑的最深处,修建的应该是用来安置祖先牌位的寝堂。这让他在推开最后的那扇乌漆大门时感到了难以言说的紧张与激动。对他而言,这扇门后的东西仿佛就是他研究家族历史的一种奖赏――以一个子孙,而非研究者,的身份觐见自己的祖先。
手电筒照亮了一个与享堂差不多大的房间。他们两个人看到了房间的另外三面耸立着用夯实泥土与石板搭建起来的阶梯,并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些阶梯最靠外的一级有齐腰高,它们一级级往上延伸,最后几乎已经碰到了地窖的天花板上。它们组成了一个巨大的“凹”字形――后来,劳铭昌与罗广胜再度谈起这一幕时,罗广胜说那就像是某种巨大的礼堂座席。从某种诡异的角度来说,这个比喻准确得让人恐惧――因为那些台阶上摆放的是鳞次栉比的一尊尊牌位。虽然其中有些牌位已经倒塌了,但大多都还保持在原来的位置上。手电筒照射出的光芒在这些埋葬于厚重灰尘里的牌位间拉出了诡异变幻的长影,让人恍惚间想到了午夜坟山上林立的墓碑。这些牌位的数量如此之多,远远超出了劳铭昌的预计与想象――按照他的估算,那里至少有一千五百到两千尊以上的牌位,而其中每一个位置都代表着一位曾经存在过的劳氏祖先。劳铭昌不知道自己的曾祖父究竟是如何知晓这些祖先的名字的,但在这样黑暗的环境里,这种近乎阴森的展示让他感到了莫名的畏惧与恐慌。经过三年的研究与调查,他所熟悉的祖先名字尚不足百位,在这个阴森的宗祠里最多只有小小的一角,更多的名字留给他的只有彻底的陌生。后来,他在日记里回忆说,某种让人窒息与压抑的氛围几乎要将他压垮在地,不敢再踏近一步。但强烈的好奇与了解家族历史的热情仍然驱使着他继续一趟究竟。于是他向着三面排列祖先的牌位台阶各行了一次大礼,然后走近了一些,想要详细地看一看。
这个举动揭露出了另一个不那么起眼,但却同样古怪的异状。当劳铭昌靠近审视那些腐朽得已经看不出颜色的牌位时,他发现虽然这些牌位上写着辈分与名字的确是劳家的列祖列宗,但那些牌位并非是宗祠里供奉的往生牌位,而是通常为供奉活人准备的长生牌位――即使那些按照辈分本该活在数百甚至上千年前的祖先也是如此。这种违反常理的行为让劳铭昌陷入了深深的困惑。难道自己的曾祖父和其他家人是如此的沉迷于长生不死的理念,甚至拒绝相信祖先们已经死亡的事实,反而努力用这样一种古怪的方式进行自我催眠?想到这里,劳铭昌甚至觉得有些可怜自己的祖先了,因为他在那一排排长生牌位里看到了自己的曾曾祖父――劳格林的父亲――劳修文,而他记得劳修文在光绪二十三年,也就是劳家从即墨搬家到青岛的一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带着满腹的疑问离开这个古怪而又阴森的地下祠堂后,劳铭昌与罗广胜又检查了祠堂门前的通道。这条通道的证实了劳铭昌的部分猜想,因为它的一端就连接着德占时期下水道系统的某个废弃角落,而另一端则以一个非常平缓的角度逐渐向下延伸,经过几处弯折后来连接上了一处通往海里的地下洞穴。这座洞穴似乎是天然形成的花岗岩裂隙。当劳铭昌与罗广胜抵达洞穴的时候已经开始涨潮了,他们看到了一段长长的黑色泥泞滩涂和反复拍打着滩涂的黑色水面。那种无处不在的臭味里模糊地混杂一股海水特有的腥味。虽然洞穴的后半段是淹没在水里的,但劳铭昌觉得在落潮时候它肯定通向某个位于青岛海滨地带,暴露在水面上的隐秘洞穴――当年劳家的祖先们肯定就是利用这条通道绕过所有人的耳目,暗中开展他们的走私生意或者其他需要秘密出海的勾当。至于他们是如何发现这处天然出海口的,劳铭昌就很难去猜测了。
对于劳铭昌而言,这次探索揭开了他的许多疑问。那种出现在房间里闻到的臭味肯定就是从德占时期的下水道网络里飘上来的,而那些鬼祟的声音则肯定说明了某些人还在利用这条古老的地下通道从事一些隐秘的活动――这让劳铭昌对居家的安全有了担忧,为此他还特意加固了通向地底通道的那扇活板门,并且为那个小单间也上了锁。但探险最大的意外收获是他们从地底的劳家祠堂里取出来的三个桐油纸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