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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赤岸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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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孤独的脚步声……我更觉得寂寞和可怕……平时,在热闹时,我们总是想找到安静,其实当静到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时,恐惧让你无法安宁……

    这是我在赤岸中学第一个不安的夜晚。没有看书,没有思想,眼睛盯着已经插上铁销的门,一刻不敢闭上,生怕有什么古怪的声音出现……我就这么熬了一夜。第二天是周日,学校当然没有人,连食堂也关门了,那个留守的大伯找不到了。我打开学校围墙的大铁门,看看外面的公路,不知道东南西北,哪里有小卖部。我只好又退了回来,心想,这下要饿肚子了,比我在库前遇到百年才有的大雪封门更惨了,那时候一个楼里至少还有小陆在呢。

    这种境遇,使我坚定了自己的决定,如果要在这儿工作,一定去县教育局申请回仰山。至少,一到周末,我就可以回石队长家。

    还好,我只饿了一上午,校长来了。他可能想起来,学校有两个新分来的上海人,不放心,赶来学校看看。他见到我在中心操场里走来走去,就问:“你吃了饭吗?”

    “没有。”我虽然不想发火,可语气里不免带了些怨气。

    他赶紧亲自给我打开食堂的门,找找有什么可以吃的。这时,偷偷溜走的大伯回来了,直说“对不起”,就动手做饭了。我也不想开罪别人,默默地看着他们。

    校长问我:“那个与你一起来的陈老师去了哪儿?”

    “他去县城同学那儿了。”

    “以后你们走开或留下都要说一声,不然,没有办法安排食堂开伙食。”

    “好。”我应道。在这种学校只能这样了。

    “赤岸中学就是这样的,”惠芬一回来就给我解释,“一到周末就没有人了,我也是没有办法,才找了大工厂工作的男朋友。我要结婚了,下学期会调到他们厂子弟学校去,已经在办理手续了。”

    “你走了,我怎么办?”我真是可怜起自己来了,彷徨无助呀!

    她让我右转一下,左转一下,很是真诚,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说给我或是另外一个什么人听,“你正面看还是蛮漂亮的,但是侧面不太好,鼻梁长得不好……嗯,性格温和善良,唱唱跳跳很活跃……”

    我影影约约觉得她在想办法,为我也在大工厂里找个人,像她一样可以跳出赤岸的“围墙”。

    最近,我的心如一条河,总是在变化,一会儿“洪水泛滥”,一会儿“干枯见底”,这会儿却是“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呀,她的这一番好心,激动得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了。然而,我心底深处,那条“河”的河床上,却都是怪石嶙峋……一个人“沦落”到像只驴,像头牛,被牵到市场去估价,这个人说:“不错,膘肥体壮值几个钱,”那个人却说:“牙口差一点,”会是一种什么感觉?……一想到这,心情又在起起伏伏,实在纠结!

    第二周的实习,学数理化的校友陈同学,已经被学校确定教初中的数学课。而我还是定不下来,又改成安排我去听高一的语文课。我人是在教室里,一开始,心不在焉地呆坐着,因为我在思前想后:根据现在的种种迹象,我像是没有了留校的希望的……

    傻人蛮有意思的地方,聪明人是怎么也想不到,更不会理解的。我再怎么难过,居然还是被那个老师的讲课吸引了,他讲的课是《西游记》里“三打白骨精”一段。

    我本来就喜欢读《西游记》,会七十二变、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火眼金睛,嫉恶如仇,见妖怪就打的孙悟空,是我小时候最浪漫的一个偶像。只要他出现了,金箍棒一扫,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就都被打死了,痛快呀!他有困难也不怕,身后有菩萨保佑,释迦牟尼,观世音菩萨,托塔李天王……就是玉皇大帝也是他的朋友,“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

    学校有两个高一班,接着,就要我为二班上课了。我是又神情激昂,又声情并茂,还连带比划,像在舞台上一样的“表演”了两节课。因为我心里还有绍兴大班的《三打白骨精》的模板呢。上完课,我挺满意自己的,起码一个班的同学们与我一样的亢奋。

    可怕的周末又到了。还好,陈同学这次是把他的同学叫来了,而且,惠芬也没有去大工厂,而是他的男朋友来了。只有食堂的大伯勉为其难,为了我们几个,把休息时间可以溜出去的机会给“牺牲”了。

    周日一早,我在学校的音乐教室里弹琴唱歌,陈同学与他的同学走了进来。我才知道,原来,他的好朋友就是戴同学。他是分在县一中实习的。

    我们几个校友一起聊天,戴同学问我:“你想留校吗?”

    “不知道呢,你的留校是铁板钉钉,而我的留校是个谜。但是,我很肯定的是不愿意留在这儿。”

    “我对留校不感兴趣。因为在高师留校生是最低层次的,而在县城中学,是最受欢迎的。”

    “如果我是分在县一中,我也这么想。”

    “你还是想教文艺?中学应该没有这门课程。”

    “是的,”我被他启发了,中学里哪有文艺班,难怪学校会要我上语文课。

    “我是真想不回高师了。我喜欢在中学里教数学。”他迷惑而又犹豫。

    我在想,那个张主任真笨,不要我留校,为什么把我“丢”到赤岸中学来?如果分在县城里,我也真的不愿回去了。

    可是,现在我很难,留校的事又不能自己去取消,这么干等下去,眼看着只有回仰山那最后一着了……吊在半空彷徨无助的心情,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体会得到。

    晚上,惠芬告诉我,她已经开好结婚证了,然后就把她的先生介绍了一下。接着,他们把房门一关,两人世界了。而我依然一个人守着一个简陋的房间。

    过了周末,学校又热闹了,我却没有被要求干什么。自己看看书而已,就这么让我干熬了两天,我更是焦虑不安起来。

    那天,吃过晚饭,我听到门外有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然后是我的门被敲响了。

    我很吃惊地打开门,是几个搬着椅子的学生。他们的脸我记得,曾经与我一起沉醉在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兴奋里,他们是高一(二)班的同学。

    “老师,我们的周老师来看看你。”

    “哦,周老师呢?”

    “怎么,没有看见我吧,”一个声音从孩子们的身后传来,很快他就现身了。“不要吃惊,我是一个残疾人。”

    我真的惊讶到嘴都合不拢……周老师没有一米高,一个七岁孩子的身体,顶着一颗大脑袋、一个正常成年男人的脑袋。他带着眼镜,可在镜片后面的眼睛里射出的光,比任何正常人都深邃有神,如炬如剑……

    “怎么?不让我们进去吗?”周老师的嗓音也是很浑厚的男中音……

    “哦,进来,进来,我不知道您要来,你们可以在哪儿坐一下?”我语无伦次,不知所措。

    几个同学把椅子搬了进来,放在我的书桌前,接着就扶着周老师爬上了椅子,另一只小凳子垫在周老师的脚下。然后,他们就站在旁边。

    “你们再去搬椅子来,大家都坐着说吧。”我看看周老师他们的阵势,似乎要有些时候的,我房间里只有一张椅子,怎么安顿孩子们。

    孩子们却说他们习惯了,只要周老师出门,上课,开会,哪怕上街,他们几个都是这么搬着椅子陪着他的。这让我感觉到了;他们师生有一种很不寻常的深厚感情。

    “那你们就坐在我的床上吧。”

    孩子们一叠声地说不,其中一个从书包里掏出一张报纸来,他们便笑着闹着,抢过来铺在地上,都挤在一堆坐好了。

    周老师是个得了侏儒症的人,我第一眼见到他。立即联想到的是“武大郎”,不过,马上就被我自己推翻了。挑着炊饼的武大郎哪会穿一身西装,带着一副玳瑁眼睛?

    我因为实在没有想到,赤岸中学语文教研组的带头人是这么个人,心里什么怪念头都有,我斜眼看看他,又赶快转眼看看那几个学生,但是,同学们都很自然,而且对周老师很是敬重。我也就尽量地安定下来,准备听他说话。

    周老师其实知道我在想什么,故意沉默了一会儿,让我的好奇心先乱蹦乱跳……

    “侬来插队前是几几届的?”他用纯正的上海话问了我第一个问题。

    “侬是上海宁?”我又一次吃惊不小,干脆心猿意马胡思乱想起来,一个残疾的上海人,他怎么会在这儿?

    “侬先回答我的问题,我会告诉侬的。”

    “老师,讲普通话,我们听不懂。”孩子们提抗议了。

    “我是六七届初中生。”我马上转用普通话。

    “所以,你的学习基础水平,其实只有初中文化。”

    这句不客气的话让我觉得他好严苛,心里一不高兴,就不知不觉地把他想成了《巴黎圣母院》里的卡西莫多了,当然,他比卡西莫多是正颜不少,文气也十足,但他没有高度,却还把别人说得那么扁。

    我轻轻“嗯”了一声,周老师马上就笑了:“你给高一(二)班上课,受到了同学们的欢迎。他们这几个,还一再要求由你来接他们班的语文课。”

    这句话犹如一阵春风拂面,把我又吹温暖了,看着周老师,怎么觉得他有了一分可爱,对,他现在就像是《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中的一个……我脸上的笑意是周老师意料中的反应。然后,他又来搅乱我的思想了:“可你只是讲了一个故事,教初中生合格,教高中生不合格!”

    我已经完全被周老师主控了,那颗心一忽儿上,一忽儿下,不知道自己出落在哪里了。我脸上飘过的一丝阴云,他立即捕捉到了。

    他问我:“孙悟空这个形象,在我们现实生活中有什么意义?”

    “我喜欢他的不畏艰险,正义凌然,不屈不饶,嫉恶如仇,哪怕被误解,唐僧念那个紧箍咒,他还是会一棒子把妖精打死!我们的榜样。”

    “这么泛泛而谈也是可以的。”

    “他是具有叛逆性的英雄。现实不一定允许这种人生存,但是,人又多么希望有这样一种人在自己的生活中呀,有了他,一切人间不平都会没有。于是,作者吴承恩就把理想中的英雄写在了神话故事里了。”我也不清楚为什么,只觉得自己的灵魂被周老师搅得天翻地覆,实在不甘心,就这么逼出一大段话来了。这些话,在那时候是不太敢出口的,即便WG结束了,还心有余悸。不是被“迫”,我是不会说的。

    周老师微微颔首,接着问我:“看了鲁迅的文章没有?”

    “我有全套鲁迅的著作。”

    “孔乙己是个什么人?”

    “一个穷酸书生,后来被生活所迫,偷人东西打断了腿,不知去向。”

    “这是种什么人格?”

    这个问题立即把我问倒了。如果他只是问鲁迅笔下的那些人是什么人,我会回答得飞快,比如问阿Q是什么人,我会说“精神胜利法”,那么“祥林嫂呢?“封建婚姻的牺牲品”……

    “人格?那要深挖了。”我有点喃喃。

    “是呀!必须的。”

    我沉思了片刻,说:“他想‘学而优则仕’又不愿意下苦功夫学习,一心想考科举又考不上,大事不会做,小事又不愿做,把自己逼进了生活的死胡同里。是那种为自己贴个知识分子的标签,可只做了表面文章,身穿着破长衫,嘴里‘知乎者也’,其实什么也不是,就是个死撑面子的人。”

    “你的这番话说对了路子,虚荣心,死撑面子的人,实际事情又不愿意下功夫,往往人格缺失,成了社会多余的人。鲁迅笔下很多人物就是这种可怜之人,但是都必有可恨之处。”

    终于,周老师的笑意从他的深潭一样的眼神里冒出来了,“我知道你一定读过‘四大名著’,那么外国文学你读过什么?”

    “首先就是俄国文学,有普希金的诗集,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练成的》,车尔尼雪夫斯基,果戈里,高尔基,契科夫,还有托尔斯泰……”

    “请问你看了托尔斯泰的哪几本书?”

    “《安娜 卡列尼娜》《复活》……”

    “你知道有几个托尔斯泰?”

    我呆了一下说:“就是一个托尔斯泰呀。”

    这一下,周老师总算又找到了我的一个破绽了,他马上说:“苏联有三个托尔斯泰。你说的是列夫 托尔斯泰,而写了《苦难历程》的是阿.托尔斯泰,还有一个是亚历山大 ……只是没有什么名气……”

    不过,我怎么越来越感觉他在考我?考就考吧,中学不需要一个文艺排练老师,他们需要一个合格的语文老师或数学老师。但是,他太苛刻了,他根本就是看不起我,把我当成了一个只会唱唱跳跳,一无所知的“白相人”。

    我的心里又顽固不化地冒出一个人来,法国大作家雨果写的《笑面人》,周老师好像又成了那个“笑面人”了,只是个矮个子的版本……

    我这个人心里想什么,嘴上一定会冒出来……“我也很喜欢读法国一些大作家的书,雨果的……”话已到了嘴唇上,我马上意识到自己的鲁莽了,赶快转弯:“……他的《悲惨世界》,《巴黎圣母院》……嗯,我还特别喜欢看巴尔扎克的小说,他十九岁就开始写作,起先是做了‘裁缝师’,拿人家的故事情节搬来拼拼凑凑,后来写了真正自己的小说《三十岁的女人》,以后就越发不可收拾,写了那个脍炙人口的系列:《人间喜剧》……”

    “我知道你看了不少的书,不错,”周老师又在把我跌下去的心潮拨动起来,“英国的莎士比亚,美国的马克.吐温等等,你应该……”

    “是的 ,我看过……”我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本来想谦虚一点,现在只想把自己拔高,因为他在考我,而且,一根棍子正握在手里……

    “你读过《红与黑》吗?”

    “读过,法国司汤达写的,那个于连,一直是人们津津乐道的人物。”

    “你说说看,你是怎么认为的。” 周老师明知我有点不乐,但还是很认真地“考”下去。

    “我不喜欢于连这种人,出身在下等人中间,利用自己的外表与好记性,利用上层人的勾心斗角中的矛盾,利用一些贵族太太小姐的孤独寂寞,就死命往上爬。”

    “那么你认为社会等级始终存在,而且没有办法有上下变化的可能?”

    “我只是不喜欢像于连那样的人。他为了野心,为了目的,失去了自我。悲惨下场是不言而喻的。”

    “如果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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