晃了晃空杯子:“我们说干杯是要喝光杯中的酒。”琼斯说:“为什么?”朱丽叶说:“只是一种习惯。”琼斯说:“好,我服从你的习惯。”说完,喝光了杯中酒。朱丽叶说:“真好。琼斯,我不管你了,我要吃龙虾了。”琼斯说:“好的,好的。”
朱丽叶的动作轻微,细致而缓慢地吃着龙虾。她将龙虾从坚硬的壳中取出,切成小块,叉起,头稍稍往前倾,轻轻地放进嘴里,慢吞吞地咀嚼,不露出牙齿。此时,美食对她而言是一种享受,而不是发泄,也不是单纯为了填饱肚子。琼斯在等待牛排,见朱丽叶旁若无人地享用龙虾,打开手机,看着什么,偶尔瞟朱丽叶一眼。牛排上来后,他就立马开动了,他吃得也比较慢,但是和朱丽叶相比,还是快了些,他吃完了,朱丽叶还在细嚼慢咽。吃东西的过程中,朱丽叶举了两次杯,不过没有说什么话。
朱丽叶吃完,用白色餐布擦了擦嘴巴,在服务生将餐具收走后,又叫了两瓶啤酒,和琼斯慢慢地喝着,不再一口一杯豪饮了。朱丽叶和琼斯边喝啤酒,边说着话,也没有什么非要说的话,闲聊。
“朱丽叶,那天老太太的小狗找到了吗?”
“找到了,是被一对父女捡到了,他们送回了海滩。”
“真不错,那天真抱歉,先走了,因为公司的事情,要先回去写个邮件。”
“你不必向我道歉的,你又没有做错事情。”
“中国好吗?没有去过。”
“我能说自己的祖国不好吗?”
“对,对。你喜欢澳大利亚吗?”
“喜欢。我对陌生的地方都充满了期待,如果可能,我会走遍全澳洲,走遍全世界。”
“为什么?”
“我的生活过得十分糟糕,常常会产生一种羞耻感,也许在旅途中,会让我的心灵获得安慰。”
“你很美。”
“美有什么用?”
“美让人赏心悦目,就像在荒野,看到一朵美丽的野花。”
“我不是野花。”
“对不起,我只是比喻。”
“琼斯,问个不礼貌的问题,可以吗?”
“当然可以。”
“你多大年龄?”
“二十五岁。”
“真年轻,我二十五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呢?噢,在恋爱,在被一个男人追求,他的甜言蜜语打动了我,想想那个时候是多么幼稚。你看上去很成熟的样子,不过,从你的眼神中,发现你还是很单纯,单纯的人是可爱的。我现在特别害怕城府很深的人,那样的人是个巨大的陷阱。”
“我真的单纯?”
“是的。”
“谢谢,希望我能够一直单纯下去。”
“你结婚了吗,琼斯?”
“没有,结婚是件重大的事情,现在还是忙工作。”
“有女朋友吗?”
“现在没有,上大学时喜欢过一个女生,恋爱过,后来分手了,双方都觉得不合适,不过,我们还是朋友。她也长得很美,现在她在和别人恋爱,也许那人更适合她。”
“你还爱她吗?”
“不爱了,但还是喜欢。”
“真遗憾。”
“朱丽叶,我有个想法。你明天和我一起去看鲸鱼,可以吗?”
“看鲸鱼?”
“是的,坐游艇出海,可以到海里去,和鲸鱼一起游泳,很刺激的。正好我朋友回去了,还剩一张船票,可以送给你。”
“不会给你添麻烦吗?”
“不会,你能和我一起去,我会很开心。”
“那……那好吧。”
“你答应了。”
“答应了。”
饭馆打烊了,他们才离开,那时饭馆已经没有一个客人了。路上也没有人了,车辆也没有了,马路上空空荡荡,只有风刮过,卷不走一片树叶,路灯也显得无比寂寞。世界宁静得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琼斯送她回到住处。朱丽叶站在门口,仰着头,凝视着他的眼睛:“琼斯,我到了。”琼斯比她高出一个头,她心里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该会和这个大男孩发生点什么。琼斯笑着说:“晚安,明天早上九点钟,我来接你出海。”朱丽叶克制着自己内心潮水般波动的情绪:“晚安,琼斯。”
琼斯转身走了。
孤独的朱丽叶一阵惆怅,像是失去了什么。
这个夜晚,被朱丽叶体内原始的躁动拉长。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胡思乱想,每一秒钟都那么难熬。实在不行了,她要制止内心癫狂的躁动,吃了一片安眠药,才沉沉地睡去。睡前,朱丽叶在手机上设了闹钟,否则早上不一定能醒来。她以为会做个美梦,在梦中完成现实中的未竟之事,结果到闹钟响起,也没有做梦。
早上八点钟醒来,在床上赖了会,想起昨夜的癫狂情绪,朱丽叶羞愧难当,脸皮滚烫。平静下来后,才起床洗漱。今天要下海,里面穿了泳衣,外面套上了宽松短袖的花色亚麻布袍子。吃了点东西,在脸上手上腿上抹上防晒霜,将需要用的东西装入防水袋里,然后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等待琼斯的到来。阳光从窗口倾泻进屋,照在她穿着人字拖的脚上,抹茶绿的脚趾甲晶晶闪亮。临近约定时间之际,朱丽叶的心脏噗噗直跳,有些担心琼斯不会来,毕竟不是太熟,兴许昨夜的话是顺口一说,早上起来就忘得干干净净了,就像海滩上的脚印被潮水抚平,不留一点痕迹。
朱丽叶多虑了,九点刚到,她就听到了汽车喇叭的声音。她打开了门,一股清新空气扑面而来,她看到了琼斯和他的皮卡。琼斯的笑脸在阳光下天真无邪,他跳下车,接过朱丽叶手中的防水袋,放到后面的货箱上。然后,他打开车门,朱丽叶上了车,坐在副驾驶上。琼斯开车往码头方向行驶,阳光十分刺眼,朱丽叶戴上了墨镜。琼斯也戴着墨镜,看不清他的眼神,他说:“希望这是愉快的一天,朱丽叶。”朱丽叶笑笑:“我的心里已经开始觉得愉悦了,这是美好的一个早晨。”
几分钟后,就到达了码头。
港湾上停泊了许多帆船和游艇,那一根根竖立的白色桅杆在蓝天和海水之间,借着阳光的映照,散发出迷人的光亮。他们要上的是一艘平底游艇,十几米长,三四米宽,船有遮阳的顶棚,船舱两边是两排坐的地方,中间是个长条的台子。船头有两层,上面一层是驾驶舱,船尾是平的,从船舱下去,有个小台阶。出海的游客陆陆续续在两个年轻女船员的搀扶下,上了船,那两个女船员一高一矮,都十分健壮,还有一个瘦高个女船员在船头准备着什么。朱丽叶上船时,那两个女船员笑容满面地对她说:“早上好。”朱丽叶也礼貌地回了句:“早上好。”她们的眼神都十分的清纯,像是没有被污染过的青草地,朱丽叶突然想,自己的眼睛是不是也如此清纯过,那必定是很久远以前的事情。
船上有三个船员,都是年轻的白人姑娘,不过她们的脸都晒得很黑,船长也是舵手,是个瘦瘦的老头,留着小胡子,看上去十分慈祥,眼角和额头上的皱纹,显得饱经风霜。一起出海的游客有十二位,几乎都是年轻人,两对情侣,有一对是黑人男女,六个白人青年,看得出来他们是一伙的,还有就是朱丽叶和琼斯。那六个青年坐在右边的那一排,琼斯和那两对情侣坐在左边一排,朱丽叶在最里面,靠近卫生间。上船后,船长出来,对大家表示欢迎,说了些客气话,然后就从梯子爬到驾驶舱去了。船开动了,缓缓地驶出了港湾。现在是旅行淡季,好像就这一艘游艇出海。
三个女船员在中间的台子上摆上了蛋糕和果盘,还有咖啡、橙汁。大家站起来,围着台子,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吃喝。那六个年轻人一直站在那里吃喝。黑人情侣取了咖啡和蛋糕坐回原处,边吃东西边说着什么。白人情侣取完东西后,站在船尾,有说有笑的。琼斯拿了杯咖啡,没有拿水果和蛋糕,和一手端着咖啡杯,一手拿着蛋糕的朱丽叶坐着。朱丽叶吃了一口蛋糕,说:“好甜呀。”琼斯笑笑:“甜点会让人心情变得更好。”朱丽叶说:“那你为什么不让自己心情变好一些呢。”琼斯说:“我的心情已经很好了,因为有你一起去看鲸鱼。”他的嘴巴真甜,说得朱丽叶心花怒放。
吃完东西,女船员们拿出一堆潜水服,让他们挑自己合适的,海水冷,穿上潜水服可以防寒。潜水服十分厚重,朱丽叶说可以不穿吗,女船员说不可以,于是,她就挑了件合身的潜水服。琼斯没有挑,他自己带了潜水服。然后女船员又拿出面镜、脚蹼和呼吸管,让他们挑选,琼斯也没有挑选,这些东西他也自备了,朱丽叶也没有挑选,她也带了这些物件。
那个个子比较矮且胖乎乎的女船员叫珍妮,她对大家说:“到了有鲸鱼出没的海域,大家听我们的指令,穿好潜水服,准备下海。”游客分成了两组,琼斯朱丽叶和那两对情侣一组,那六个年轻人一组。听珍妮说完注意事项,那六个年轻人就爬到驾驶舱前面的甲板上去了,琼斯和朱丽叶说着话,海风将她的头发飘起来。朱丽叶看着港口越来越远,直到看不见。游艇沿着海岸线一直往绿松石湾的方向破浪而行。
一路上,他们会看到海豚成群结队地追逐游艇,或在游艇旁边突然浮出海面,露出来的背脊光滑闪亮。远远的,也可以看到鲸鱼露出海面,琼斯说,那是未成年的鲸鱼,要找到大鲸鱼才能下海和它同游,这里有规定,不能下海和小鲸鱼同游,也不能和带着小鲸鱼的母鲸同游。朱丽叶想,也许是怕人类影响鲸鱼宝宝的成长。事实上,成年母鲸对靠近幼鲸的动物都十分警惕,人如果靠近很可能会造成母鲸的误会,导致它的攻击行为,后果不堪设想。琼斯不停地拍照。朱丽叶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后就不拍了,默默地望着美丽的海岸线。琼斯见她在沉思,没有打扰她,也爬到驾驶舱前面的甲板上和那些年轻人聊天去了,两个女船员也在那里和他们说着什么。珍妮在朱丽叶对面,摆弄着一个硕大无比的海底照相机。朱丽叶目光落在岸边的长长的栈桥上,她想到了朱利安的栈桥。西澳大利亚最有名的还不是朱利安栈桥,而是世界上最长的钢结构的巴瑟尔顿栈桥,在珀斯的南部,她还没有去,等回珀斯后,宋琦答应开车带她去,那里风光和北部荒原完全不一样,玛格丽特河地区还有很多酒庄,可以品尝上好的葡萄酒。还有一个栈桥,给朱丽安留下了遗憾。那是卡那封的一英里栈桥,是1910年修建的木结构的铁路栈桥,伸进海里五百多米,也被称为最后一英里。据说在那里看落日,和任何地方都不一样,而走在破旧的栈桥上,透过缝隙,可以看到底下波涛滚滚的大海。在芒吉米亚和卡那封的旅馆墙壁上,都挂有夕阳下一英里栈桥的大幅作品,视觉冲击力让人震撼。朱丽叶没有去的原因是,一公里栈桥已经破败了,政府没有钱修缮,这个景点已经被封闭,什么时候重新开放,还是个未知数。
想到一英里栈桥,朱丽叶不禁想到了在酷巴喷水孔碰到的那四个武汉姑娘。从卡那封开车到酷巴喷水孔,七十多公里,开车需要一个半小时左右。朱丽叶开车穿过一望无际的农田之后,就进入了海边的荒野,到达酷巴喷水孔的时候,已经临近黄昏。走过大片坑坑洼洼的裸露的礁石,来到海边。此地是狂浪区,海浪撞击着犬牙交错的悬崖下的礁石,发出阵阵怒吼,和红崖的宁静完全不一样。狂浪撞击礁石,从缝隙中喷出几十米高的水柱,阳光下出现道道美丽的彩虹。浪涛撞击礁石,像是在撞击朱丽叶的心脏,她的心脏一阵阵收紧,心脏不像礁石,有无穷无尽的承受力。那时就她一个人站在礁石上,似乎要被怒吼的海妖吞没。就在她感到恐惧之际,一辆白色丰田轿车停在了她的红色三菱越野车旁边。从车上走下来四个年轻的小姑娘。她们走过来,被海浪和喷起的水柱震撼,不停地拍照。她们见到朱丽叶,也很高兴,并且让她给她们拍了几张合影。朱丽叶得知,她们是从武汉来的大学生,也是从珀斯自驾过来。太阳快要落山时,她们就先走了。这一路上,那四个女大学生是她碰到的少见的同胞,过了南回归线,就没有看到她们的踪影,也许她们往回走了。朱丽叶想起她们朝气蓬勃的脸,内心涌起淡淡的忧伤。
游艇开到绿松石湾外海的一处海域停了下来。
游客们穿好潜水服和脚蹼,戴上面镜,嘴咬着呼吸管,在女船员的带领下,从船尾滑到海里,像一只只海豚。姑娘们带着她们,找到了几条鲨鱼,和鲨鱼同游,朱丽叶心里有些害怕,要不是琼斯一直陪在她身边,她会逃回船上。下海前,琼斯告诉过她,这种鲨鱼不会咬人,尽管如此,她还是十分紧张。珍妮不停地给他们拍照,另外两个姑娘一前一后,前面的姑娘引导,后面的姑娘断后,怕他们有人会掉队。鲨鱼游走后,前面的姑娘发现了一只大海龟,指引大家过去看。琼斯一头扎进去,追逐海龟。他是手摸到了海龟的背,然后才浮出水面。琼斯在海里追逐海龟的状态十分优美,朱丽叶心动了一下。她也想像琼斯那样潜下去,摸一下海龟的背部,可是她没有那个胆量。海水很凉,就是穿着潜水服,寒凉还是会透进皮肤。在海里泡了二十多分钟,他们才上船。游艇向另外一个海域驶去。
午饭简单,面包、意大利面和烤鸡腿。
朱丽叶吃了个鸡腿,没有吃面包,也没有吃意大利面,她不怎么饿。在海水里泡过,她头有点晕。吃完鸡腿,靠在护栏上,闭上眼睛。琼斯和那几个年轻人在说话,珍妮也加入了他们的谈话。琼斯问珍妮:“还要多久才能见到鲸鱼。”珍妮笑着说:“运气好的话,一会就可以见到。”
吃完午餐,就到了座头鲸出没的海域。朱丽叶听到了天空中传来的飞机发动机的声音,抬头望去,一架小型飞机在不远处的天空中盘旋,像一只银白色的大鸟。珍妮拿着对讲机,在和飞行员说着话,飞行员也是个女人,声音特别好听。珍妮告诉大家,发现了一头成年的座头鲸,让大家做好下海的准备,一组先下海。珍妮又提醒了注意事项,不能完全靠近鲸鱼,离鲸鱼最少要保持十米远,成年座头鲸长达十几米,是海里的庞然大物。琼斯和朱丽叶是一组的,一组的六个人由瘦高个女船员带队。三男三女穿好脚蹼,戴好面镜,来到船尾,随时准备下海。女飞行员的声音从对讲机中传出,说鲸鱼出现了,并且告诉了方位。游艇朝女飞行员指示的方向冲过去。船停了下来,瘦高个女船员带一组的六个人下了海。一组成员跟着瘦高个女船员游了会,她示意大家停下来。他们等待了几分钟,没有见到鲸鱼,大家只好上船。女飞行员遗憾地告诉珍妮,座头鲸刚才浮出来,结果又沉入了深海。
过了一会,女飞行员说又发现那头座头鲸了,游艇又朝女飞行员指示的方向冲过去。船停下来,另外一个女船员带着那六个年轻人下了海,珍妮也下海,给他们拍照。过了十几分钟,二组的游客上船,他们也没有见到鲸鱼,无功而返。一连几次,都是这样,那头鲸鱼太狡猾了,像是和他们捉迷藏。琼斯对朱丽叶说:“别泄气,会看到鲸鱼的。”朱丽叶笑笑:“但愿如此。”
一个多小时过去,还是没有见到鲸鱼。珍妮说,这条鲸鱼太讨厌了。女飞行员也说,这条鲸鱼真的是太讨厌了。她们的对话让大家哈哈大笑。于是,女飞行员放弃了这条鲸鱼。过了半小时左右,女飞行员的声音又响起,她告诉珍妮,又发现了一头成年鲸鱼。游艇朝女飞行员提供的方位冲去。这次是二组的游客先下海,他们看到了鲸鱼,还陪着鲸鱼游了会,直到鲸鱼消失。他们上船后,都十分开心。又过了半个多小时,女飞行员再次发现鲸鱼。朱丽叶和他们下了海。在某个位置停下来。琼斯在海水里指着一个方向,碰了碰朱丽叶。朱丽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清晰地看到一头巨大的座头鲸朝他们游过来。朱丽叶屏住呼吸,心都快蹦出来。座头鲸就那样旁若无人地从他们身边游过去,速度很快。琼斯突然拉住她的手,朝座头鲸追过去,他的手温暖而有力,这是她第二次被他的手握住,一股电流传遍全身,朱丽叶有些恍惚,像是在梦境之中。直到座头鲸完全消失,琼斯和朱丽叶才浮出水面,发现与其他人已经拉开了好大的距离,其他人已经返回了。珍妮和瘦高个女船员朝他们打着手势,让他们回游上船。琼斯没有放开她的手,朱丽叶觉得自己浑身松软,没有力气了,要不是琼斯拉着她,她会被洋流卷走。有一瞬间,朱丽叶想,这样一直被他的手握着,永不放开,那会不会抵达幸福的彼岸。
上船后,朱丽叶的头还晕晕的,满脸潮红,羞涩的模样。琼斯似乎没有什么感觉,和那几个年轻人说笑,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在其他游客和女船员眼里,朱丽叶也许就是琼斯的女友。返航的时候,女船员在台子上摆上了点心和水果,还有香槟。朱丽叶吃了一块甜得发腻的白巧克力慕斯,还喝了杯香槟。她不时用目光瞟琼斯,脱掉了潜水服的琼斯,光着上半身,浓密的胸毛和铁块般的腹肌,让朱丽叶心动。
游艇在夕照中往码头的方向航行,一路上,还是有海豚追逐着游艇,也有座头鲸突然浮出海面,露出闪闪发亮的背鳍和尾巴,然后没入浑厚深蓝的海水。朱丽叶无心观看这些海里的动物,心里想的全是琼斯在海里拉着她手的情景,她的手心还存留着他的体温。
上岸后,朱丽叶坐在副驾驶上,隐隐约约地有种担心,觉得很快就要和琼斯分别,她想和他多待一会,哪怕是一个小时,或者十分钟,不要那么快回到孤独的处境。但是她很清楚,不可能会和琼斯有什么结果,都是对方的匆匆过客,朱丽叶心里伤感而又迷惘。
车开动后,琼斯说:“朱丽叶,你还害怕鲸鱼吗?”
朱丽叶说:“害怕,在海里时,鲸鱼游过来,真担心它会张开大口,将你吞进去,它游过去的时候,害怕它突然用尾巴将我拍死。”
琼斯笑出了声:“这种情况一般不会发生的。”
朱丽叶说:“琼斯,我还是不喜欢这个玩法,危险不说,觉得对鲸鱼不公平,影响了它们的自由生活,面对我们这些不速之客,它们心理也许会留下阴影,它们是无辜的。而我们只是为了看它们一眼,就动用了飞机、游艇,有点不可思议。如果有下次,我不会再参加这个活动。”
琼斯无语,思考着什么问题。
朱丽叶也沉默。心里后悔说出这样的话,对琼斯也不公平,似乎是在指责琼斯带她下海看鲸鱼,否定了琼斯给她带来刺激快乐的一天,这种体验,章可凡是不可能给予她的,他是个就算到了风光旖旎的海岛,也喜欢猫在宾馆睡觉的人,无趣,懒惰,对世界失去了好奇心。
快到朱丽叶住处时,琼斯开了口:“朱丽叶,晚上我请你吃牛排,可以吗?”
他的眼神透出一种无辜,朱丽叶有点心疼,笑着说:“可以。琼斯,对不起,刚才我说的话有些不妥当,请你原谅。其实,我今天过得很充实,很开心。”
琼斯说:“我也很开心,朱丽叶,我第一次和一个女孩子下海去看鲸鱼。应该感谢你,给了我这次机会,我会记忆一生。”
朱丽叶说:“谢谢你,琼斯,你是个好人。”
车停在小别墅门口,琼斯下了车,从货箱取下朱丽叶的防水袋,递给她:“你先洗洗,一个小时后,我来接你去吃牛排。”
朱丽叶点了点头。
朱丽叶洗完澡,化了个淡妆,在身上喷了点香水,穿了条吊带短裙,准备赴约。有多久没有和男人约会了,她自己也记不清了。心里激动,充满期待,这个比自己小6岁的大男孩,会给她什么惊喜?另一方面,又隐隐有种不安,这个男人是什么样的人,她一无所知,会不会给自己带来伤害。她已经被章可凡伤得遍体鳞伤了,来西澳,就是疗伤的。促使她这次出走的是章可凡的无情。章可凡结婚买房子的时候,向朱丽叶父亲借了50万元,几年了都没有还,也不提这事,好像没有发生过,当时他拍着胸脯说年底就还清的。那天,父亲找到了朱丽叶,提出了要章可凡还钱,他自己不好说,让她去说。等到深夜,章可凡才醉醺醺地回家。朱丽叶温和地说:“可凡,有件事情想和你说一下。”章可凡没有理她,进盥洗室冲澡。朱丽叶走进盥洗室,隔着浴帘说:“可凡,这话无论如何我要对你说。我爸找我了,是那50万元的事情。”章可凡哗地拉开浴帘,怒气冲冲地说:“什么50万,难道你没有住这房子吗?我没钱,要还你去还。”朱丽叶提高了声音:“你讲不讲道理,当初结婚时,说好房子首付你出的,况且,这房子哪个月我没有给你钱还贷。章可凡,你别耍无赖,你可是给我爸写了借条的。”章可凡吼叫道:“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说完拉上浴帘,不再理她,朱丽叶气得发抖:“章可凡,你等着上法院吧。”……那钱就是到现在也没有还给父亲,朱丽叶想起来心里就堵得慌,他不是没有钱,而是故意不还,给朱丽叶难堪。
天一擦黑,琼斯就来接她了,没有开车。
朱丽叶以为他会带她到饭馆吃牛排,岂料,他带她去了他的住处,离小别墅四百多米远的一个旅馆里。进旅馆房间前,朱丽叶迟疑了一下,看到他清澈的眼睛里流露着善意,她才踏进去的。进入房间,她就闻到了煎牛排的香味。这里的旅馆,大都有简易的厨房。餐桌上摆着两盘牛排,刀叉和餐布摆放整齐,餐桌中间还放着一盆拌好的土豆火腿色拉。还有一瓶起开了瓶塞的红酒,两个高脚玻璃杯放在红酒旁边。朱丽叶惊讶地说:“琼斯,这些都是你做的?”琼斯微笑地点了点头,拉开椅子,做了个手势:“朱丽叶女士,请——”
朱丽叶坐下来,将鼻子凑近牛排,深深地呼吸了一口,陶醉的样子:“哇,好香。”
琼斯边往杯里倒红酒边说:“我父亲是个厨师,和他学的。”
朱丽叶说:“你为什么不去当厨师?”
琼斯说:“人各有志。”
朱丽叶说:“你父亲没有要求你继承他的衣钵?”
琼斯说:“没有。我做什么,他都不会管的,我有选择职业的自由。他从来都不逼迫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情。”
朱丽叶说:“真好。”
琼斯凝视着她:“朱丽叶,你真美。”
朱丽叶脸红了:“你是不是碰到漂亮女人都这么说?”
琼斯说:“不,不是的,你真的很美,我想,任何一个男人见到你都会这样想的。”
朱丽叶端起红酒杯:“琼斯,十分感谢你的晚餐,敬你。”
琼斯眨了眨眼睛:“要全喝掉吗?”
朱丽叶笑出了声:“不,不,随意,随意。”
琼斯煎的牛排五成熟,火候正好,吃起来十分入味,而且鲜嫩,口感良好。朱丽叶边吃牛排,边夸赞琼斯。琼斯被夸得神采飞扬。朱丽叶喝了几杯酒后,突然就伤感起来,仿佛这是最后的晚餐。她自己也没有料到情绪会如此变化,也许是被琼斯的温存感动,又想到自己凌乱的生活,悲从中来。她的眼睛里流下了泪水。琼斯被她的泪水惊到了,这不是喜悦的泪水。他呆呆地看了她一会,然后站起来,走到她身后,双手放在她光洁的肩膀上,轻轻揉了揉:“朱丽叶,你怎么了?是不是我给你带来了不适?”朱丽叶伸出右手,抓住了他毛茸茸的左手,颤抖地说:“不,不,和你没有关系。”琼斯说:“放松,朱丽叶,你在这里是安全的,没有人会伤害你。”章可凡在恋爱时,也曾经如此温情脉脉,可是怎么就变得面目可憎,纠缠、多疑、占有、粗暴、冷漠……就是没有爱和关怀。很多时候,朱丽叶会努力想他从前的好,可总是持续不下去。对他,她已经心死,可他又不放手,不肯离婚,说死也要和她在一起。朱丽叶站起来,抱住了琼斯。琼斯也抱着她,抚摸她光滑的背。朱丽叶踮起脚尖,嘴唇找到了他的唇,开始是轻轻地吻,接着是吮吸,然后舌头小蛇般探进他口里,和他的舌头绞在一起。朱丽叶的胸脯起伏,发出娇柔的喘息和**,身体被渐渐地唤醒,像某个春天的早晨,嫩芽冒出了丰饶的土壤。琼斯也兴奋起来,他突然抱起朱丽叶,将她放到了床上。他的大手在她身上探索,像一个孩子发现了新鲜的事物,有些毛糙,又有点儿胆怯。朱丽叶抚摸着他的胸膛,浓密的胸毛刺激着她的敏感神经。朱丽叶感觉自己在大海的波峰浪谷中沉浮,被巨浪抛到高空,又急速落下来……朱丽叶要喊出来,期待着琼斯的进入。琼斯没有急于进入她隐秘的身体,而是继续用舌头、嘴唇和手探索着朱丽叶,像是在通过她的肉体探索她的灵魂。
门外有人说话,不一会说话声就消失了。
朱丽叶听到门外的声音,突然想到了章可凡,仿佛他就站在门外。她脑海里晃过一个画面,章可凡用酒精擦着她的皮肤,从头到脚,他脸上浮着不信任的笑意,眼睛里闪着莫测的亮光。他甚至将酒精棉球塞进了她的下身,这种变态的消毒让她疼痛得哭喊出来,章可凡无动于衷,继续做他的事情。那段时间,朱丽叶和他感情还没有完全僵化,她经常出差,章可凡怀疑她在外面有男人,同房时,就用酒精擦她的身体,对她而言,那是痛苦的折磨和羞辱,从那以后,她对**就有了刻骨的恐惧感,根本就不想和章可凡**。想到这事,朱丽叶的激情顿时被浇灭,她以为这些天会忘了这事,自己的身体在苏醒,还会有欲望,岂料,章可凡像个幽灵一样,在她脑海游荡,在关键的时刻,给她从头浇下一桶极寒的冰水,被琼斯唤醒的心刹那间被冰冻,死人一般。她突然推开了琼斯,滚下床,拉开门,落荒而逃,边跑边整理自己的胸罩。
琼斯追出门外,大声说:“朱丽叶,为什么——”
朱丽叶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他,她在奔跑,漫无目的地奔跑。朱丽叶没有跑回住处,而是跑出了埃克斯茅斯镇,跑入黑暗之中。泪水在风中飞扬,这十几天来建立的信心和美好被击得粉碎,她像个孤魂野鬼,茫然地奔跑在旷野之中,猛烈的风撕扯着她的长发,也撕扯着她身上的吊带短裙。旷野的风中,夹带着章可凡的冷笑,阴鸷,充满了恶意。他为什么不能好好爱她,尊重她,而是用各种手段,在她心里种下恐惧和悲伤,还有仇恨。她是他的妻子,不是仇敌呀,满天闪耀的星星不会回答她的迷惑和疑虑。有一只袋鼠也在旷野上奔跑,不止一只,有很多只袋鼠在奔跑,朱丽叶的脚步声惊醒了荒原上的动物,它们吃惊地和这个陌生的闯入者一起奔跑,算是对她的回应。
朱丽叶跑累了,实在是跑不动了,两条腿灌满了铅,沉重而僵硬。她站在荒原之中,急促地喘息,口干舌燥,大汗淋漓。她干脆就坐在了地上,让自己的情绪恢复平静。不知过了多久,她在星光下看到一只袋鼠,站在离她几米之遥的地方,审视着她,像是在审视一个怪物。朱丽叶的呼吸均匀下来之后,突然对着那只袋鼠哑然失笑。那只袋鼠无辜的样子,像琼斯一样无辜。朱丽叶觉得对琼斯不公平,但她不可能再回到他的房间,尽管杯子里的酒还没有喝完,想做的事也没有做。朱丽叶叹了口气,站起来,缓缓地往回走。她边走边抬头寻找南十字星,希望南十字星给自己带来好远,让自己心灵安宁。她想,这次回到上海,无论如何要和章可凡分开,哪怕孤独一生。
2018年12月3日完稿于海口白沙门
(发表于《作品》2019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