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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三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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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的锁骨,隆起的乳房还没有下垂,平滑的小腹,还算结实的修长大腿,都证明着她的魅力尚存。遗憾的是,章可凡已经厌倦了这一切。朱丽叶在抚摸自己身体之际,有种微微的兴奋,当然不是因为偶尔想到了章可凡冷漠的目光,而是琼斯阳光的笑脸,和那口整齐的白牙,甚至浓密的胸毛。不过,这念头也是很快被埋藏起来,她担心陷进另外一个情感的泥沼。

    擦干身体,穿上黑色的丝质吊带睡裙,吹干头发,在脸上贴上了面膜。以前,她不喜欢黑色的内衣,更加偏爱白色和紫色。自从和章可凡的感情发生变化之后,她就常常穿着黑色的内衣,像是无声的抗议,也是祭奠,对即将死去的感情的哀悼。朱丽叶不清楚章可凡有没有别的女人,她也基本上不会管他的事情,哪怕是他夜不归宿,他不回来反而清静,要是醉酒归家,会令她产生极度厌恶的情绪,那个晚上也不要想好好安眠。有时候,朱丽叶想找个男人。生理上的偶尔冲动,心里猫抓般难受,火烧火燎,那时就想随便找个男人解决一下。问题是,朱丽叶不是随便的女人,更害怕没有摆脱章可凡的阴影,又被另一片黑暗笼罩。她偷偷地在情趣用品商店买过一个电动自慰器,来解决生理上的问题。那是宋琦有次回国,谈起男人,她说一个人在珀斯也寂寞难耐,就用自慰器当男朋友。宋琦离婚后才去澳洲的,她前夫看上去是个儒雅的男人,朱丽叶没有问及他们分手的原因,她从来不会主动探听别人的隐私,宋琦也没和她说过这方面的事情。朱丽叶倒是问过她,难道在澳洲就没有一个心仪的男子?宋琦说,你不也一样吗,我们都不是随便可以爱上别人的女人,我们是同类。朱丽叶说,我是还没有离婚,离婚了我就立马去找个男人。宋琦说,你也不过说说而已,找个男人很辛苦的,我觉得嘛,一个人挺好的。一个人挺好的,这话让朱丽叶觉得凄凉。

    宋琦不晓得睡了没有,朱丽叶想给她打个电话,想想又不想打了,说什么好呢,说自己思春了?还是说什么别的?洗衣机里的衣服还在滚动,衣服明天早上再去晾晒好了。朱丽叶半躺在床上,想看会美剧,面膜揭掉后却昏昏睡去。

    第二天是个晴天,当然,这地方极少下雨,碰到下雨是运气。早上起来,朱丽叶恢复了精神,夜里睡眠还可以,就是梦见了那个拄着拐杖的小姑娘。在梦中,小姑娘一直在远远的荒原上站立,身边是一个巨大的蚂蚁窝,她显得很小。不见她父亲,也没有其他人,荒原上的野草和她一样沉默。朱丽叶朝她奔跑过去,她却消失了,蚂蚁窝旁边只留下了那双拐杖。朱丽叶茫然四顾,怅然若失。

    洗漱完,朱丽叶晾晒衣服,橘红色的阳光照在她脸上,温热,也照在墙边的三角梅上,花儿灿烂得近乎残忍。朱丽叶想,要是活得像三角梅那样,一年四季都鲜花盛开,热情妖娆,那该有多好,女人为什么要忍辱负重,委曲求全?晾完衣服,回到屋里,烤了块面包,热了根香肠,冲了杯咖啡,坐在饭桌前细嚼慢咽。窗外的阳光明媚,瓦蓝的天,阳光透过窗户玻璃,照在桌面上,朱丽叶感觉到了恬淡的美好。这时,夜里的那种冲动和焦灼感消失了,没有人打扰,也不去打扰他人的时光是多么平静舒适。

    今天她要去的地方是开普岭国家公园的崖地溪,据说,那里是宁格罗海岸的一大亮点。她早就做好了攻略,上午坐游船游览崖地溪,下午徒步。崖地溪离埃克斯茅斯镇有85英里(1英里合1.6093千米)的路程,下午应该能在天黑之前赶回住处,夜行车的确有些危险,不想撞到那些无处不在的袋鼠。

    吃完早餐,她就独自开车上路了,出发前,朱丽叶心里隐隐约约有种预感,会碰上琼斯。如果碰到他,会发生什么?朱丽叶心里惴惴不安。暂且还是先放下他,好好开车是最重要的。通向崖地溪的公路并不宽敞,两车相汇时,狭路相逢。在珀斯的时候,她抽了一天的时间,去珀斯东部的波浪岩,那是世界第八大奇迹,其实那是个像波浪的悬崖,在漫长的时光中风化而成,站在波浪岩上拍出的照片,就像是冲浪者将要被巨浪席卷。虽说波浪岩壮观,那天的行程里,另外一个地方让朱丽叶记忆深刻。那是离波浪岩不远的玛卡洞。穿过一片桉树林,看到一块巨大的石头,玛卡洞就隐藏在巨石底下,石头洞穴是穿透的,进口稍大,洞穴上面有个小口,光线从那里透进来,有些刺眼。洞穴中间有块一张床大小的平缓之处,朱丽叶想过,躺在上面是什么感受。洞穴的石壁上,有不少大大小小明显或模糊的手印,不知是怎么刻印上去的。看着这些手印,朱丽叶心里透出一股凉意,这源于关于玛卡洞那个悲伤而又恐怖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当地土著的一个女人,嫁给了一个不该嫁的同族男人,生下了斗鸡眼的玛卡。那时,这里的土著主要靠打猎为生。玛卡身材高大健壮,但毫无用处,因为斗鸡眼,无法获取猎物。暴怒的玛卡杀死了父母,躲到这个石洞里。因为打不到猎物,他就到部落里偷取孩子,吃孩子为生……也许洞壁上那最大的掌印就是传说中玛卡的,而那些小小的掌印是那些孩子的。珀斯东部和西澳大利亚北部的荒凉旷野完全不一样,这里有大片大片的桉树林。正值初春,路边望不到尽头的农田,碧绿的麦地和金黄的油菜花地,赏心悦目。因为时间太紧,天黑了也没有赶回珀斯。朱丽叶坐在中巴车上,望着窗外,大地辽阔而宁静,仿佛只有他们一辆车在奔驰。西边天际线的玫瑰红渐渐地黯淡,原野上的树也变成剪影,最后和黑暗连成一体。这时,那个女导游提醒司机开车要小心。朱丽叶就坐在女导游后面,女导游告诉她,安全是最重要的,前几天,中国来的两个游客自驾游,车开到左边的车道上,忘记了这里的汽车是右反向行驶的,结果撞车身亡。

    朱丽叶一直记着女导游的话,时刻提醒自己,安全第一。过了南回归线后,中国游客就稀少了,特别是到了西澳最北端的宁格罗海岸的埃克斯茅斯后,她就没有见过同胞的脸。车开到开普岭国家公园入口处,那个验票的姑娘打着手势让她通过,因为她买的包票,贴在挡风玻璃的左上角,这样一路省了不少钱。沿着宁格罗海岸,两边都是荒野,靠海的这一边,灌木比较茂盛,另一边就苍凉多了,更远一点,是隆起的山峦,裸露出暗红色的岩石。

    晌午时分,到达了崖地溪的停车场,停车场上已经停了十几辆车了。因为今天没有下海的打算,朱丽叶上身穿着白色的衬衫,下身穿了条牛仔短裤,脚蹬红色的跑鞋。停好车,上了个厕所,背上小背包,沿着一条小路,去崖地溪码头等待上船。路过一片不大的树林,高大的桉树,阳光透过树叶和枝条的缝隙,落下斑驳的阳光的碎片。树林里,有简便长条桌凳,供游人歇息。树林让朱丽叶惊讶,过了南回归线,就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树林了,在西澳南部,这根本就不算什么。

    朱丽叶看了看腕表,离开船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她就坐在树林的长凳上,看了看微信。这次出来,她没有发一条朋友圈,真的是她历史上最孤寂的旅程。从珀斯到埃克斯茅斯,她开车走了两千多公里,心情渐渐地从压抑到开朗,其实一个人行走,也是十分惬意的,有种女汉子的豪迈。朱丽叶看到了好几条宋琦发来的消息。她问她为什么昨天晚上不给她发个消息,是不是碰到什么问题了。宋琦的语气焦虑和担心,朱丽叶脸上露出了笑容,给她回了条消息:“我的宋大小姐,放心吧,我很好,现在在崖地溪,一会就要坐游船游览了。”宋琦:“吓死我了,你还是每天晚上发个消息给我吧,如果不想说什么,就发个‘安’字就可以了,好吗?”朱丽叶:“好。你怎么越来越像我妈,不过,我很久没和我妈联系了,也许她认为我已经死了。”宋琦没有再回她消息,她经常这样,突然中断,没有下文,朱丽叶已经习惯了。

    上午十一点整,游客们陆陆续续地上了一条游船,游船不大,可以坐四十人左右,基本上坐满了。时间到了,那个满脸胡茬的胖胖的船工兼导游正要开船,岸上小路上有人在喊:“等等,等等——”朱丽叶看到了两个人,眼睛一亮。那两个人就是昨天晚上在绿松石海滩上送狗过来的父女俩。船工回头看看他们,对船上的人说:“对不起,等等他们吧。”小姑娘双手拄着拐杖,加快了速度,父亲边走边笑着和她说着什么。他们上船后,船工让前排右边的一对年轻男女坐到最后面去了,父女俩坐在了他们的位置,拐杖被放在过道上。朱丽叶也坐在第一排,过道那边就是小姑娘。父亲对大家说:“抱歉,占用大家的时间了。”小姑娘也对大家说:“对不起。”还朝朱丽叶笑了笑,她苍白的脸比昨夜好看多了,有了些潮红。朱丽叶也朝她友好地笑了笑。小姑娘说:“你是日本人吗?”朱丽叶摇了摇头说:“不是,我是中国人。”小姑娘又说:“那你是中国桂林的吗?”朱丽叶笑着说:“不,我来自中国上海。”小姑娘说:“我爸爸去过桂林,他说要带我去看那里的美丽山水。”朱丽叶说:“太好了。”这时,船工对他们说:“你们的声音不要超过我,在船上,要听我说话。”然后,朝小姑娘做了个鬼脸,大家都笑了。

    朱丽叶见到小姑娘,心里有喜悦,遗憾的是,没有见到琼斯。

    船工是个十分尽职的导游,开船后就不停地说话。起初那段河面比较宽阔,河水十分清澈,可见水里的游鱼。河岸两边有美丽的树木,那些朱丽叶叫不出名字的树木不是很高,却婀娜多姿,有些树开着粉红的花儿。船工好像也介绍了河两岸的植物,朱丽叶一下走神,没有听清,因为他一直在说话,也不好打断他,提问题。船工让大家注意,两岸出现的动物。船行驶了一段,靠在了岸边,船工跳下船,将缆绳绑在一棵树上。他在河滩一段枯木的旁边捡起来个矿泉水瓶子,然后解开缆绳,回到船上,瓶子被放到垃圾桶里。他的行为博得了大家的掌声。朱丽叶蛮有感触,这一路,她没有在海滩、路边发现过扔弃的垃圾。

    船往前行驶几百米后,就进入了峡谷,风光发生了变化,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河流两边都是悬崖峭壁,红色的石灰岩层层叠叠。突然,船工停下了船,指着悬崖上说:“看,那里有动物。”大家都朝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小姑娘指着岩石缝间站立的小动物,对她爸爸说:“爹地,在那里。”父亲笑着说:“我看到了,看到了。”朱丽叶也看到了,动物很小,就像一只兔子那么大,看不清楚它的表情。朱丽叶见到这样的小动物,心里就会产生怜爱之情,世间那些幼小的生命总能牵动她的心。

    船工告诉大家,这种小袋鼠,是澳大利亚的稀有动物,叫作黑角岩石袋鼠,极为罕见。小姑娘明显很兴奋,不停地拍照,并且和她父亲轻声地说话,父亲也很耐心地回答她的问题,每个小姑娘在父亲面前,都是十万个为什么。朱丽叶对她也充满了怜爱,也对这个父亲的慈爱敬重有加。她在恍然中,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在她童年记忆中,他一直在奔忙,唯一一次带她出去,是到北京的大舅舅家里住了几天。朱丽叶从小到大,几乎很少和父亲交流,父亲就像个木头人。感伤瞬间从心头飘过,微微叹口气,朱丽叶就不去想那么多了。

    船工不时停下船,让游客观赏动物,并且滔滔不绝地讲解。

    船行到上游大弯处,这里是峡谷最壮观的地方,两边的悬崖峭壁高耸,五彩斑斓,动物也多了起来。不光有黑角岩石袋鼠,还有在峭壁上站立的鱼鹰和白鹦鹉,以及鸥鸟等,岩石洞里,有它们的巢穴。朱丽叶在岸边的一个石洞外面真切地看到了黑角岩石袋鼠,那么小,小得可怜楚楚,眼睛里流露出弱小者的无辜和迷茫。朱丽叶真想将它抱在怀里,抚摸它的皮毛。可她无法企及,无法和它亲近,对于这些袋鼠而言,她不过是匆匆过客。其实,它们也不需要朱丽叶的悲悯,它们自有生存法则和命运。

    峭壁中,有一棵小树,在风中摇曳。

    朱丽叶用手机拍下了这棵长在石头缝中的树,不知是风还是哪只鸟儿,将种子带到了悬崖峭壁上,生根发芽,坚韧地生长。

    在一片峭壁上,有一群水鸟,站在岩石上休憩。突然,天空中传来隼的叫声,嘹亮而凌厉,在峡谷回响。峭壁上的水鸟听到隼的叫声,惊惶地飞起来。只见那美丽又凶狠的隼,翅膀直直地张开,像两片机翼,朝那群水鸟冲过去。水鸟们发出惊恐的尖叫。被隼击中的水鸟,挣扎着,羽毛在阳光中如银色的碎片,纷纷飘落。

    船过了大弯,朱丽叶回头张望,她看到了河水中的倒影,湛蓝的水面变得五彩斑斓。朱丽叶无法表达对这美景的惊叹,只是默默地拍下了几张照片。小姑娘和父亲换了个位置,父亲给她拍照,她摆出美美的姿势,眼睛闪亮。父亲给她拍完照,小姑娘请朱丽叶给他们父女拍张合影,朱丽叶欣然应允。朱丽叶接过相机,一连给他们拍了好几张,然后把相机递回父亲手里。父女俩都对她说谢谢。他们看了照片,小姑娘开心极了,说她拍得好,父亲也竖起大拇指,连声说好。得到夸赞,朱丽叶心里美滋滋的,似乎很久没有人如此赞美她了。

    大弯往前一段,船就不能往上行驶了,那是浅水地带,溪水在乱石中穿流,悦耳的声响。停留了一会,船工就掉转船头,往回走。这一趟行程下来,两个多小时,朱丽叶觉得也是很好的体验。下船后,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因为她还要进行陆地的徒步,就没有像一些游客那样开车离去。朱丽叶从车上取下食物,来到树林里,将食物放在长条桌上,坐在长凳的一边,准备享用午餐。她的午餐十分简单,两个煮鸡蛋,一块蛋糕,加上一瓶奶茶。朱丽叶吃饭历来都是慢吞吞的,细嚼慢咽,和章可凡一起在家里吃饭,他三口两口地吃完了,朱丽叶却要吃上二十分钟。吃食是美好的事情,需要慢慢品味,生活如此悲凉,她会在食物上找回一点安慰,这是她平衡心理的有效方式。经常在和章可凡吵架或者生气之后,她就会跑出去,找家馆子,点两三样喜欢的菜,慢条斯理地吃着,火气在吃食的过程中,渐渐消散。她喜欢吃,奇怪的是,怎么吃也吃不胖,有些姐妹向她取经,她无言以对。

    朱丽叶吃完一个鸡蛋的时候,那对父女又出现了。父亲抱着一个纸盒子,背着背包,小姑娘拄着拐杖,走在前面。看得出来,他们也是来这里休息和吃午餐的。小姑娘见到朱丽叶,笑了,她笑的样子好看极了,让朱丽叶的心变得柔软。朱丽叶也朝她笑笑,挥了挥手。父亲也朝朱丽叶笑了笑。父亲将纸盒放在桌面上,取下小姑娘腋下的拐杖,放在一边,抱起她,放在长凳子上。小姑娘微笑地望着吃第二个鸡蛋的朱丽叶。父亲从背包里取出大瓶的橙汁,又拿出两个纸杯。橙汁倒在纸杯里,一杯放在小姑娘面前,一杯放在他自己面前。他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一块比萨,递给她。他又取出一块比萨,大口地吃起来,瘦削的脸生动起来。小姑娘也吃将起来,他们吃比萨时,都没有说话,小姑娘偶尔会瞟朱丽叶一眼。他们坐在朱丽叶斜对面,同一条长桌。

    朱丽叶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小姑娘的妈妈呢?这一路上,有不少是一家三口出来旅行的,父亲带着女儿的还是第一次遇见。朱丽叶心里有许多疑问,比如,小姑娘的左脚是怎么失去的,父亲为什么带她出来旅行,等等。这些都是他们的隐私,朱丽叶是个明事理的人,自然不会开口提问。

    朱丽叶吃东西真的是太慢了,这是小时候养成的习惯,父亲嫌她吃饭慢,总是呵斥她,越是这样,她就吃得越慢。朱丽叶还没有吃完那块蛋糕,小姑娘已经吃完比萨了,用湿纸巾擦嘴巴和小手,她的手指细而长。父亲也吃完了,在收拾垃圾,收拾好后,找垃圾桶去了。小姑娘扑闪着大眼睛说:“阿姨,上海美丽吗?”朱丽叶笑着说:“上海是个很大的城市,很美丽的。”小姑娘说:“有悉尼大吗?”朱丽叶说:“比悉尼大多了。”小姑娘说:“哇,那里有歌剧院吗,像悉尼那样的?”朱丽叶摇了摇头:“没有,但有很多悉尼没有的,有黄浦江,有外滩,有豫园……”小姑娘听得云里雾里的:“我不懂。”朱丽叶说:“如果你爸爸带你去上海,我可以陪你们玩。”小姑娘欣喜地说:“真的吗?”朱丽叶认真地说:“真的。”随即,小姑娘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够活多久,还能不能等到去桂林和上海。”此话从她的嘴巴里说出来,朱丽叶感到不可思议,也顿觉忧伤,一时无语。父亲走过来,他似乎听到了女儿刚刚说的话,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你是世界上最勇敢的女孩子,没有什么可以打垮你,爸爸会带你走遍天涯,看尽天下风光。”小姑娘笑了,点了点头。父亲去上厕所的时候,小姑娘对朱丽叶说:“爸爸爱我,我不想让他悲伤,所以,我要快乐地活着,我快乐他才会快乐。”朱丽叶心里难过,可还是面带微笑:“你爸爸说得对,你是世界上最勇敢的小姑娘。”小姑娘笑笑:“阿姨,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吗?”朱丽叶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沉默。小姑娘说:“阿姨,你真善良,你是怕我难过,是吗?我不会难过的。我得了骨癌,截掉了一条腿。阿姨,我现在有拐杖,拐杖就是我的腿,我能自己走的。爸爸说了,等我再长大点,就给我装条假肢。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的拐杖是爸爸亲手给我做的。”

    朱丽叶心里明白了许多,眼睛热乎乎的,有流泪的冲动,强忍着不让泪水滚落,面带笑容。父亲回来后,朱丽叶收起垃圾,朝厕所外面的垃圾桶走去,边走边落泪。她走进洗手间,洗了一把脸,努力地平复自己的情绪。朱丽叶回到树林,小姑娘和父亲已经走了。

    朱丽叶也要开始下午的行程,徒步观赏崖地溪峡谷风光。背起背包,戴上墨镜和遮阳帽,出发。她进入了崖地溪步道,这是一条平坦的沙土路,右边是崖地溪沿岸,左边是茫茫的荒漠,丛丛簇簇的骆驼草,苍凉。骆驼草叶像针刺一样竖立着,锋利,一不小心就会划破皮肤。走上步道后,朱丽叶又一次看到了小姑娘和她父亲,他们缓慢地走在前面。朱丽叶加快了脚步,跟在他们后面。走了一会,他们停住了脚步。

    走近前,她才知道他们为什么停下来。

    步道的右边,有一棵阔叶的树,两米多高,树上结满了黄色的果子,有一两个果子熟透了,橘红色。朱丽叶不知道这是什么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果子。估计父亲也不清楚这是什么果子,女儿抬起头问他:“爹地,这果子好漂亮。”父亲笑笑:“是的,美极了。”女儿转过头,望了望长满骆驼草的荒漠,幽幽地说:“要是这里全长着这种果树,那会有多美。”父亲说:“荒漠太干旱了,要是有水,就会长满果树。”女儿说:“爹地,你要是超人就好了,让水流进荒漠,果树的种子就可以发芽了。”父亲说:“可是爹地不是超人。”女儿笑了,父亲也笑了。

    小姑娘看见了朱丽叶,笑着说:“阿姨,你变成超人吧。”

    朱丽叶笑笑:“我只能在梦中变成超人。”

    小姑娘笑出了声,父亲也哈哈大笑。

    接着,他们继续往前走。

    平坦的步道持续了约莫一公里多,就到头了,如果继续往前走,就会进入一条艰难的小道,小道可以到达最高处,据说在那里可以看见峡谷最美的景象。朱丽叶以为他们会由此止步,因为在这个位置,也可以看到崖地溪峡谷的壮美和瑰丽。但是,走到最高点,可以将崖地溪峡谷尽收眼底,还可以饱览宁格罗礁的风光。朱丽叶是要走完那条近八百米有四级难度的小道。没想到,小姑娘和父亲也踏上了那条小道,开始了挑战。父亲走在前面,探路,让后面的女儿不至于太费力。朱丽叶跟在小姑娘后面,心想,这样对她也有个保护。路的确太难走了,这是火山岩浆留下来的地表,坑坑洼洼,没有一段路是平坦的,而且一直是上坡,中途还有沟壑。要不是有些植物长在石缝里,朱丽叶感觉自己就是走在火星表面。

    小姑娘在一丛澳大利亚土豆旁边停了下来,抽出手,拍了张照片。朱丽叶看着这丛澳大利亚土豆,觉得和在别的地方见到的不一样,准确地说,是花儿不一样,花瓣不是紫色的,和花蕊一样,都是金黄色的,花瓣在底下,衬托着金丝般的一根根竖立的花蕊,在阳光下让人迷醉。朱丽叶也拍了张照片,能够发现同一种植物的差异,也是很美妙的事情,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想都不敢想,这里虽然苍凉,却也生机勃勃。

    路难走,朱丽叶小心翼翼,生怕一脚踩到坑里,崴了脚。对拄着双拐行走的小姑娘而言,难度更大了。她没有说话,跟在父亲后面,一步步吃力地往前迈进。在跨过一条沟壑的时候,小姑娘手中的拐杖没有撑好,连人带拐,重重地摔在了火山石上,胳膊肘擦破了。小姑娘眼睛里有泪水,脸上却笑着。朱丽叶惊叫了一声,过去蹲下来,抱起了她。小姑娘胳膊肘上流出了血,滴在洁白的裙子上。父亲没有说话,放下背包,从背包里取出一个急救包,给她的手肘消毒后,包扎好,笑着说:“还想走吗?”小姑娘没有逞强,摇了摇头:“不。”父亲将背包背在前面,小姑娘趴在他背上,双手紧紧地抓住父亲宽宽的肩膀。朱丽叶帮她拿着双拐,拐杖并不重,腋托和握把上似乎还留着小姑娘的体温。父亲背着女儿,往上面一步一步地走着,朱丽叶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涌过汹涌的潮水,她又一次被感动,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还是扑簌簌地滚落到滚烫的火山石上。朱丽叶觉得怪异,原本被生活折磨得心如死灰,对一切都无感的自己,怎么就变得如此容易被感动。

    座头鲸

    回到埃克斯茅斯,太阳刚刚西沉,终归还是没有夜行车。收了衣服,冲了个热水澡,身体和精神都轻松了许多。站在门外眺望燃烧得火红的西天,她想起了朱里恩的落日。那个黄昏,她来到朱里恩栈桥上,这里是观赏落日最佳的地方,朱里恩也是因为落日而闻名。栈桥上有人在钓鱿鱼,钓者的脚边,有几只钓起的鱿鱼。三三两两的游客从海边的旅馆和房车营地走到栈桥上,等待火球般的太阳沉入海底。太阳将要入海的那一刹那,整个大海都被染红了,天海连成一片的红。朱丽叶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之大的夕阳,置身在夕阳的红光之中,有种脱离了尘世之感。一只海鸥朝夕阳飞去,融化在夕阳里,朱丽叶觉得自己就是那只海鸥,飞越苦海,抵达幸福的天堂。夕阳渐渐沉落海底,带走了她所有幻想,心被掏空了,有些迷茫和怅惘。她用手机拍下了夕阳,也拍下了一对相互依偎的老人的剪影,心想,等自己老迈,谁会陪她来看夕阳。如果真有那样一个伴侣,她一定会在老年的时候,带他来朱里恩看夕阳,这是落日的圣地。还要和他在栈桥边上的酒吧喝上一杯。

    这个酒吧也因朱里恩落日而享有盛名。从栈桥上回到陆地,朱丽叶进入了落日酒吧。落日酒吧里的热闹,仿佛从天堂回到了尘世,食物和酒的浓郁香味,还有人味,还有温暖,都区别于海风寒凉的栈桥。朱丽叶找了个地方坐下来,要了杯威士忌,小口小口地抿着。几乎所有人都有陪伴,都在交谈,只有她孑然一身,酒精和酒吧的氛围让她冰凉僵硬的身体渐渐地温暖柔软,恢复女人的质感。她身后那一桌,是两个年轻白人,在聊着一个姑娘,像是其中一个追求不得,另外一个年轻人在给他出主意,不过那些主意都没有什么创意,都是些不值一提的老掉牙的桥段。听他们聊天,朱丽叶觉得甚是有趣,她没有听过两个男人一起议论女人。年轻人谈到,他们口中的那个女孩是因为性感吸引了他,他梦中都在和她**,欲罢不能。可是在现实中,他连靠近她、追求她的机会都没有,说着说着,追求姑娘的年轻人就有些沮丧。她对这两个年轻人产生了浓烈的好奇心,于是回过头,微笑地看了他们一眼,还别说,这两个年轻人都长得蛮帅的,看来长得帅有时并没有什么用,如果他迷恋的姑娘对他不屑一顾。出主意的那个年轻人发现了朱丽叶,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笑着说:“一起喝一杯?”朱丽叶感觉到他的眼神十分轻佻,喝完杯中的酒,站起身离开了酒吧。那年轻人就是琼斯,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想到落日酒吧的事情,朱丽叶嫣然一笑。

    琼斯是不是也像他朋友那样离开了埃克斯茅斯?

    朱丽叶锁上了小别墅的门,挎着小皮包,决定到镇子里走走,找个地方吃点东西,或者喝上一杯。入夜后的埃克斯茅斯十分安静,街上基本上没有行人,偶尔会驶过一辆汽车,不一会就恢复了平静。她觉得自己还是有些胆子的,敢在陌生的地方独自行走。是一路走下来,碰到或接触过的人让她有了一种安全感。走着走着,心里有些忐忑,要是碰到一个变态,就那么一个,她的人生也许就会改变。尽管这样想,她还是没有回头,没有躲回小别墅里去,而是继续行走。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可以吃东西喝酒的地方,她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店里人不多,她点了份烤龙虾,和一瓶啤酒。菜上来时,她有点吃惊,这份龙虾货真价实,还配了薯条和面包,光薯条和面包就可以填饱肚子,遑论那一劈两半的大龙虾。这时,宋琦打来了电话。朱丽叶到珀斯后,就买了当地的电话卡,这样打电话和上网就不用担心漫游的巨额收费。

    “丽叶,在干嘛呢?”

    “吃饭。”

    “吃什么好吃的?”

    “烤龙虾。”

    “哇,你小日子过得不错嘛,挺会享受的。”

    “好不容易吃顿好的,就被你逮着了,我也不能总亏待自己呀。出来走了一圈,才发现过去几年活得不值。”

    “对自己好点总归是对的,不要现在是想明白了,一回上海又难以挣脱。”

    “不想那么多,过好眼前的生活吧。”

    “丽叶,告诉我,这两天有艳遇吗?”

    “哪有什么艳遇!你在珀斯待了这么久,都没有艳遇,我才来十来天,和谁艳遇。”

    “艳遇和时间长短根本就不搭界。我不是没有艳遇,而是不想艳遇,内心包了一层钢铁,不想让任何人突破。有时晚上在天鹅河边散步,也会有帅哥上前搭讪,要带我一起开车出去度假,碰到这种情况,我都一概拒绝。”

    “好了好了,别说了,我要吃龙虾了。”

    “嘿嘿,真有什么艳遇,要告诉我呀,让我分享分享。”

    “你就喜欢八卦,多少年都改不了。就这样吧,我挂了。”

    “拜拜。”

    终止了通话,朱丽叶拿起刀叉,正要享用美味的龙虾,有个人站在了她跟前。朱丽叶抬头一看,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不是琼斯吗。琼斯微笑着注视她:“你好,朱丽叶。”他竟然还记得她的名字。朱丽叶觉得不太真实,这也太巧了吧,好像是谁故意安排好的,这种巧遇的桥段真的十分狗血。朱丽叶不能不接受这个现实,笑了笑:“你好,琼斯。你怎么也在这里?”琼斯说:“像你一样,也是来吃饭,很奇怪吗?”朱丽叶说:“不奇怪,是人就要吃饭。”琼斯指了指她对面的椅子:“我能坐这里吗?”朱丽叶无法拒绝,点了点头。琼斯坐下来后,点了份牛排,然后笑着说:“你吃你的,不用管我。”朱丽叶早就想动刀叉了,肚子也饿了。她给琼斯倒了杯啤酒,也给自己倒了杯,举起杯说:“晚上的酒算我请客。”琼斯说:“为什么?”朱丽叶说:“你救我的命,我还没有感谢你呢。”琼斯说:“那不算什么。”朱丽叶说:“给我一个感谢你的机会,干杯。”琼斯没有再拒绝,端起杯子,说:“干杯。”他喝了一口,放下了杯子。朱丽叶不知哪来的豪气,将那杯啤酒一气喝完,在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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