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之中见到了那个金使——看见他对禁军大小长官叫嚷呼喝,要他们尽数捉拿;直到鄢府上下全数受制,他却也从没想到这等匪夷所思的大难真会临至一向显要的鄢家头上——从没想到这是最后一面。他时时躲在附近想等家人给放回来,等来的却只有捜家、放火。忽然一日,他才从旁人口中晓得,鄢家上下已尽判了斩,他赶去刑场,人群都快散了,他只从午后阴翳里,见了那人头落地、蚀心刻骨的一幕。
“如今想来,徽宗大约是不晓得鄢家研造火器几乎已成,对这几年白白投下如许多银两早是心有不满,又遇金人蛮横,便听任其行——倘他当日给鄢家一条生路,七年之后,他或也不必家国尽失。可惜,可惜他永远都不知道这个真相。他到死也不知道,葬送他自己和这大好河山的,就是他当初的一念之差。
“瞿安固是顾不了什么大义,他不过是想报仇——徽宗、金使,这两个人自是刻在他骨头里的仇,而那些为了‘顾全’一时‘两邦之义’编造出如许谎话掩盖真相的朝臣,那些曾在徽宗跟前劾陈过鄢家的左右股肱,也都是当日一切的帮凶。他带着复仇之心来黑竹,七年,他武功精进,想必已渐渐作好了直面大仇的准备,只是在等一个时机。可突然一夕消息传来——靖康难发,他未必是难过于徽宗的性命终究不能由他亲手断送,而想必更绝望于——当年用他鄢家上下连同工匠二百多口人的性命粉饰的‘两邦之义’原来根本不值一提,到头来,所有的人都枉死了——连他们为之而死的那个家国谎言都不存在,他突然仿佛不知他这七年,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是他那晚与我说的。所以我便能明白——他为什么会以那样一种自暴自弃的方式去杀那个金使。我不知那天在他心里,对金人之恨是不是更超过了对宋廷,但他还不能杀完颜宗望,因为他不想便宜了他憎恨的那个皇帝——让一国之君落到北邦敌国手中饱受凌辱,这或许是连他都没料到过的最足堪慰的报仇方式。假如还有什么是他必须要做的,那也就只有——找出当年那个金使——也就是七年后的那个指挥使——杀之。
“这指挥使虽然地位远不比两名金将,但大军离去后,他便是此地金人的最高上官。他能爬到此等重要位置,借的自然是狡猾、谨慎。两国兵戈方歇,正是最为险要敏感的时候,他每出行必有重兵守护,瞿安好几日都没有直接的机会。
“他这次却已经想好了。他在完颜宗望马头上‘换旗’,是为了自证‘换旗刀’的身份。然后他陷入金军重围,可能会被重伤——但他并不反抗,便应该不会被立时杀死。他料定金人会感兴趣‘换旗刀’的真实身份,定想从他口中问出些什么来。他作了最坏的设想——那些人恐怕会先以最狠毒的方式断了他一切行动能力——哪怕斩断他的四肢也未必不可能,但只要还想问话,便一定要留下他的喉舌。他在出发前就将一件极精细的弹针巧械缝进了自己喉下软骨缝隙之中,那机簧以声带之振动引动机弦,只要见到那指挥使的面,他自信定能找到一个合适角度,一旦开口说话,便可一击毙敌。
“他的一个仇人已经遭了报应;只要杀了这另一个仇人——他似乎觉得,他这辈子的事也便都做完了。
“我听他说了之后,越发庆幸这指挥使那天忙到深夜,没有他的命令,没人真敢做出斩断手脚这种事来,瞿安虽然伤重,总算没留下什么残损。他受那许久折磨一直咬牙不出声,连我来了也不肯说话,是因为一旦说话,这钢针就会被牵动,而一旦牵动,他今日此来就完全白费了。他怨怪我最终还是坏了他的苦心安排;他太过孤注一掷,长相身形诸种都已暴露,这之后恐怕再难有这样的机会报仇了。但我心里只感宽慰——我总算将他救回来了,至于将来,从长计议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