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尽管怪石嶙峋,可是与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相携而走,置身于红的绚烂的层层枫叶之中,贺长安想,就算以后的路上还会有荆棘,她依旧会记得他们曾经一起走过的美景。
因为进香需要一个相对安静的环境,陆城也早就派人来天平山说了,这一日的天平山便没有对其他香客开放。到了山顶的白云庵,陆城先去找主持添香油钱,并且商议帮着贺长安刻碑许愿之事,贺长安一个人没有什么事,便在庵中闲逛。
原来,这天平山虽然以红枫出名,可是这些红枫主要都长在上山通往白云庵的道路两边。真到了白云庵,却是没有几株红枫了,取而代之的是长得整整齐齐的木槿树。如今已经过了木槿的花期,台阶上,乱石缝中,泥土里,到处可见的是零落的木槿叶。
贺长安上辈子叫叶槿,但说到底,北方的气候寒冷,不适合种植木槿,她也只在书册之中看过木槿的样子,今日还是第一次看见实物的木槿。
叶槿叶厚全给她取得名字,说是木槿树花期长,叫这样的名字定能有一个花期很长的人生,可是她到底是辜负了那个名字。如今看到花期不复,零落成泥,她心中不免也生出一些感慨。正在那里对叶哀叹的时候,身边响起了一个沧桑的声音:“一花一世界 ,一木一浮生,一草一天堂,一叶一如来,一砂一极乐,一方一净土,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静。既然叶子已经落了,那就必然已经遵循了它的宿命。施主不必为它感伤,它今年零落成泥,焉知明年不会变成山头那盛放的木槿花呢?世间轮回,大抵如此。”
贺长安蓦地回头,身后站着的,乃是一个老僧。这僧人却与寻常僧人不大一样,□□的颜色极为破旧,唇边飘飘欲起的白色须发也能够昭示着他年龄已经不小了,可偏偏又长了一副年轻人的容貌,贺长安脑海中只想要“鹤发童颜”一词,再一看,只觉得这僧人无比亲切,或许能解一解她这一段时间老是梦魇的心结,便双手合十作揖:“大师,我今日总是为梦魇所困,心中疑惑,不知大师可否为我解惑?”
“阿弥陀佛,”童颜老僧微微颔首:“施主但讲无妨。”
“特人空门问苦空,敢将禅门问禅翁。为当梦是浮生事,复为浮生是梦中。”连日来的梦魇,已经让她不知道她到底是叶槿还是贺长安,抑或贺长安才是那梦中之人,而叶槿才是她始终归避不开的现实,而终有一日梦醒了,她就还要回到那个一点温度都没有的上辈子去。
童颜老僧哈哈大笑了两声,看了看贺长安的面容,才沉声道:“来时无迹去无踪,去与来时事一同。何须更问浮生事,只此浮生在梦中。施主命格乃是凤凰转世投胎的命格,只是凤凰得以重生,必先经受涅槃之苦。虽说苦尽之后必有回甘,可若一直沉浸在涅槃之中,反倒如同折翼,再也无法成为凤凰。施主如今早已经过了涅槃那一劫,过不去的,乃是自己的心结罢了。”
贺长安没想到,自己只是随口一问,童颜老僧就说出了自己不同于常人的来历。上一世所经历的种种磨难,可不就是那凤凰必经的涅槃?而这一世,她已贵为太子妃,大宣未来的皇后,不也正如那历尽劫数涅槃重生的凤凰?
心下便对童颜老僧更加信服:“敢问大师,这心结,究竟何解?”
“心病还须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施主的心结不过是太过于在乎身边的人。然而施主已贵为凤凰,那身边必然有能够与凤凰相匹配的潜龙。既是潜龙,必也要历经磨难方能腾云,凤凰又何惧潜龙不能理解涅槃呢?阿弥陀佛……”
贺长安还想追问,却不想童颜老僧就施施然地走远了,她想追,却发现已经看不到他的踪影,唯有那老僧的话还在她耳边时时回响:“既是潜龙,必也要历经磨难方能腾云,凤凰又何惧潜龙不能理解涅槃呢?”
正在怔忪的时候,耳边响起陆城的声音:“香油钱已经添好了,功德碑上的碑文也加上了咱们一家人的名字,我们入大雄宝殿许愿去吧。”
贺长安却一把拽住正要大步朝前走的陆城的衣袖:“等一等,我有些话,想要和你说。”
陆城回头,挑眉问道:“怎么了?”
贺长安有些犹豫,但是想到童颜老僧的那番话,心里没来由的又添了些勇气:“如果我说,我不是贺长安。我和母后一样,曾经是另外一个人,本来已经死了,却意外地重生到了贺长安的身上,你当怎样?”
这样一番话,贺长安已经藏在心里很久了。她做过无数种设想,陆城可能会当即甩掉她的手,可能会把她用铁链牢牢地锁起来,甚至可能会像许仙对待白素贞那样给她灌下一碗雄黄酒,但是她到底还是决定,把这番话说出来。
可是设想中的种种场景都未出现,等来的反而是陆城的手轻轻地抓住她的手,放在了陆城心口的地方:“终于肯对我说了?”
“嗯?”这样的对答,实在是出乎意料。陆城能这样说,就表明她苦苦藏在心里的关于重生一世的秘密,其实对于陆城来说,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她的眼泪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用手紧紧地捂住陆城的心口,那种结结实实的心跳,让她安定了不少:“你……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还记得你生天佑的时候难产吗?那时候我本来在乾祐。归程途中听闻你有孕即将生产,就一刻也等不得,丢下所有随从,自己骑着快马一路往回奔。我赶到宫中的时候,正好就是花楠用上辈子的那些事情在刺激你的时候。”
贺长安撑圆了双目,所以,是从那个时候起,陆城就知道,她不是贺长安,而是叶槿了?可是这么长时间他从来都没有透露过什么啊?
“那你就不好奇我到底是什么来历吗?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你从来都没有问过我?”
陆城伸出一只手擦干贺长安脸上的泪珠:“为什么要问?就算你上一世是叶槿,曾经对我做过不利的事情,可是那个叶槿已经不在人世了。上苍让你从头来过,就是为了让你找到那个对的人,也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重新找回那个我失去了的人。就像花楠说的那样,你重活了一次,换了身份,改了容颜,可是我还是能在茫茫人海中和你相识相知、相爱相守,这就是咱们两个上辈子未了的缘分。何况,你以为,我会对陆垣如此放松警惕,以至于中了他的美人计么?上辈子,我早就知道上一世的你是陆垣的人,但是我还是想着保你一命,我甚至在你被打入天牢之后去求过父皇,如果你真的生下了孩子,就把这个孩子记在我的名下。上一世你的所作所为,其实都在我的掌控之内,我唯一没能算到的是陆垣的狠心,他会为了彻底的封住你的嘴而去天牢里面向你投毒。”
贺长安越发吃惊了,原来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陆城一直都是守护在她身边的那个人。上一世她一直被自己心中的魔念蒙蔽着,一直追着陆垣的背影拼命地奔跑,却从来没有回头看看那个就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陆城。
陆城替贺长安理好微微有些凌乱的发丝,把她一把揽入自己的怀中:“如果我跟你说这些事情,你必然会对我万分感激,可那种感情,不是最为彻底的爱,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救赎。所以我从来不对你说,也是希望你能够放下前尘往事,只做陆城身边一世长安的贺长安,遂愿如意,长乐安康。”
贺长安紧紧地缩在陆城的怀中,再一次哭成了泪人。
是啊,这就是她所期盼的一世长安,得君若此,她还有什么好祈求的呢?
【尾声】
史载。大宣第三位皇帝隆庆帝生性宽和,少戾气,施仁政,开大宣以仁治天下之先河,西克南安,南友乾祐,使得大宣的经济、政治都得到一定程度的发展。唯心狠不足,在位期间其长子禹王曾受臣子蛊惑发动叛乱,后被剿灭。叛乱过后,帝心力大不如前,一说沉迷炼丹问药,不理朝政。龙体每况愈下,于隆庆二十四年九月二十四日崩于晏清宫,谥仁宗,与元后和睿皇后合葬于宣竟陵之中。
和睿皇后所出太子城灵前即位,次年改元长乐,称长乐帝。帝少文武双全,为皇子时便曾带兵于吉利堡大克南安,得十五城。即位后,整肃先帝仁政诸多弊端,为君宽和却严守法度,内安内政,外攘外夷,使南安六十年未敢进犯大宣一兵一卒。长乐帝皇后贺氏,巩昌侯贺成功女,昌国公贺甲青妹。隆庆十九年嫁尚在潜邸的长乐帝,为秦王妃,与帝恩爱异常。长乐帝一生共有后妃三人,除贺氏皇后外,另有贵妃朱氏与怜妃孟氏。育有三子四女,独长子为朱贵妃所诞,其余两子四女,皆为贺皇后所出,创大宣历代皇后嫡出子嗣数量之最。
长乐元年五月,即封嫡子铮为太子,另将朱贵妃所诞庶长子铠出继禹王为嗣,封为禹王。朱贵妃携年幼禹王就藩离宫,成为大宣帝王尚在便携子就藩的后妃第一人。
长乐十四年,帝为太子铮娶安顺侯家三小姐许氏为太子妃,次年传位于太子铮,改元弘景。长乐帝以太上皇自居,携太上皇后贺氏归隐而居。
弘景四十年正月十八日,长乐帝旧疾复发,卒于苏州天平山脚下。后贺氏伤心过度,同日卒,帝后合葬于宣定陵之中。后世言及长乐帝,必称其与皇后贺氏虽未曾同年同月同日生,但却同年同月同日死,帝后恩爱,生同衾,死同穴,为后世帝王爱情典范。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