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奸细的解释,就情理而言,是对的,杨康若在宋国待上十年八载,他相信,若是一年半载就走……赵武灵王就曾假扮从人,随使者去秦国,亲眼观察秦国君臣民风。
毕再遇不会认错自己的发小杨铁心,杨铁心也不会认错自己的妻子包氏,包氏更不会认错自己的儿子杨康,杨康的身份可以确认。而这位“周小姐”,嘿嘿,周氏家人连同下人死于历阳,族人连同下人在荣王派人接他们来临安前,也都死于火场,没有一个曾经见过周虎之女的人还在人世。而且逃到临安的历阳士绅听说了周小姐的义行美名后,纷纷交相询问:“这个秀外慧中的奇女子,真是周虎之女吗?这周小姐,不是貌陋异常、十七不字吗?”当时这个“周小姐”向荣王解释说:其父爱她,想选爱德甚于爱色者为婿,故假说她貌陋。解释得通。但是,也有可能,根本就是娼女明艳冒名顶替!
听杨康和周小姐说话,相当谨慎,都没提过“金国”“都元帅”“赵王”等字眼,只能确定,他们以前是见过的,而且,杨康地位远比周小姐高。但这也能解释成杨康曾经去历阳打探军情,周小姐在那里见过他一面,知道他在金军中很有地位。
周小姐跪下时,赵曮就握紧了拳头。气的,他想娶为正室的女人,他呵护备至的女人,他敬重到不敢加一指的女人,跪在别的男人面前,这让他情何以堪。当杨康轻佻地捏住周小姐的下巴时,赵曮真想冲出去,是辛弃疾按住他肩膀相劝:“殿下冷静,杨康是要看她的眼睛,判断她说的是真是假。嗯,和这女子同来临安的,除了那个魏风,还有一人。”
好在杨康只说了几句话就放手,还拉起了周小姐,赵曮才冷静下来,继续旁观。
杨康又说了三件事实,听他说完,辛弃疾心惊肉跳,立即为老友解释:“殿下明鉴,杨康是在诬陷!药师为人,微臣熟知,断不会阴谋篡位。他本也无意送女入宫的啊,昨日还直言其女已有人提亲……”
赵曮打断他道:“本王心中有数。看戏了。”
辛弃疾镇定心神,想好好思虑一下,一会再为老友辩白。这一思虑,才发现,杨康太歹毒了。他所能找出的理由,无非黄药师是忠良之后、心忧国运,而杨康就是说黄药师是忠良之后、心忧国运,所以他会为了北伐、雪耻、灭金、一统的崇高理想而不择手段,包括控制皇帝、自立为帝,而且他有“附骨钉”“惑心术”两样控制人的手段。
黄药师是否真会控制皇帝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有能力,还有动机。儒家“宁枉勿纵”,这就是他的罪名。
辛弃疾明白,黄药师一辈子都完了,皇子绝对不会用他,不会让他有机会掌握权力,扩张势力,抬高名望。而他辛弃疾,不准备再为老朋友说一句好话。杨康之言,是别有用心,可如果,歪打正着了呢?“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时身就死,一身真伪为谁知。”黄药师言谈中的确愤世嫉俗,对朝廷君臣很蔑视,谁能保证他不会去操纵皇帝?忠孝节义,“忠”在“义”前,辛弃疾不能为了朋友义气,而让君主、国家冒险。在朋友和君、国之间,忠臣只会选择后者,哪怕这个君主再昏庸,哪怕这个国家再腐朽。
做出选择,辛弃疾吐出一口长气,似要把胸中的郁闷都吐出去。平心而论,他是佩服杨康的。这个少年,真是天纵之才,年仅十八,就已经有将帅之才,有纵横之能。可是,他看不透这个人,看不透他的立场,看不透他的用心,看不透他的打算。
要说杨康是真心投宋吧,他隐瞒了金军攻打两淮的计划,要说他心向金国吧,他又拿出了金军的兵力分布图,更写了一本简洁明了的兵书《三十六计》来提高宋将的水平,昨日一试就知,这书出自杨康之手而非杨铁心;要说杨康醉心权势吧,他放弃了在金国的一切,跟父母来了宋国,要说他至孝吧,他只是朝夕定省,却早出晚归,一日三餐都在外吃,和父母一天说不了几句话,这简直是不孝子的行径;要说杨康打算终老江湖吧,他尽展锦绣韬略,谁不想收罗他这等人才,要说他有意入仕吧,他让皇上给他爹杨铁心升官,自己却是白丁,还见皇子而不跪,桀骜一至于斯,这是自毁前途啊。
后来杨康说些什么,辛弃疾其实心神不属,都没听进去,赵曮听了,而且为之心动,心热。是啊,他赵曮的妻子,将是皇后,国母,要母仪天下的,要的是懂政务通军事明大势识大体的贤内助,黄氏周氏皆非其选。是了,杨康有个干妹妹穆氏,好像定过亲,那也无妨,若是娶到她,杨康会间接为自己效力吗?大概还是不会,杨康的性子,实在是桀骜啊。不过,能让其他派系势力以为杨康是自己的人,不相信他,不拉拢他,那也是好的。刘备三顾茅庐请诸葛亮出山,赵曮愿用十二分的尊敬、诚意、热忱去请杨康相助,不是为他能运筹帷幄,而是为他能纵横捭阖。无论赵曮有多少志向、计划,都要坐上最高的位子才能实现,而杨康,是他知道的,唯一一个有本事让他更早坐上那个位子的人,其价值,甚至超过了叶适、赵方这样掌一方兵权的重臣。
至于杨康会不会篡位。嘿,大宋的官制设置,就是专防武将篡位的,杨家又是归正人,在大宋举目无亲,没有潜势力,杨康想造反,至少要经营二十年。天妒英才,杨康既然惊才绝艳,哪里能活那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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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艳走后不久,赵曮就回来了,我问起华岳,说是在向他的幕僚们介绍那本《治安药石》。唉,今天看来是没机会再和华岳讨论了。赵曮变得极端热情,关心杨家来临安后是否习惯、有何需求,我莫名其妙,也只能回答不知。帐目是穆念慈管着,我只晚上回去洗浴睡觉,那些生活上的小事,我真不知道啊。
很快,赵曮自己也觉得尴尬,还是问军事。我答了一个问题就不耐烦了,不客气地告诉他:“皇子殿下还是先向华岳学点基础吧,我是没耐心说句话就要解释术语的。告辞了。”说着就站起身来。
赵曮脸色一白,很快露出笑容,起身走到我身边道:“无忌真是心直口快。你这性子,难免得罪人,京师大官多,很多人睚眦必报的,这块令牌你拿着,如果有人刁难你,你只管说是我赵曮的人。”从袖中拿出块令牌塞进我手里。
我看了眼令牌,镶金嵌玉,是他心腹亲信才能有的吧,收进钱袋。“谢了。请殿下派人领我出宫吧。”
跟太监出宫的路上,我一面回想赵曮前后殊异的态度,那么短的时间,就是华岳为我说好话,赵曮的变化也不该那么大啊,我走时没下跪,他也没见怪;一面,我自然而然地就注意起了防卫。称得上森严,六月初我和郭靖夜入皇宫,被发现是必然的。要是是个人就能在皇宫里闲逛,还不天天上演权臣弑君。
不对。
防卫森严。
明艳来见我,会不会,让赵曮发现了?短短一刻钟,形势哪有多大变化,那段时间里,就是我点醒了明艳。
那些话,并没有什么,让赵曮听去也没关系,唯有暗算黄药师的话……我自己去告诉他吧。我可是为了他女儿的终身幸福,绝无害他之心。
先回杨府,拉梅超风去陆府,做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一进黄氏父女住的院子就大呼小叫:“小黄蓉,快出来感谢我,我给你解决了天大的麻烦。”
黄蓉一身白衫,俏生生地倚在门口,轻蔑地道:“你又做了什么坏事?”
我道:“上午,你进宫见到了周小姐,还和她比才艺了?”
黄蓉昂起头,洋洋得意地道:“她样样都不如我。”剜了领我前来的陆冠英一眼,“看以后还有谁不长眼,开口闭口都是‘周小姐’。”
我惊讶地道:“你,你是为了名声?小丫头,成名不是这样子的。你选的都什么啊,诗词,音律,厨艺,哼,花魁大赛就比这些。”
黄蓉没听懂:“什么意思?”
陆冠英可火了:“杨康你不要胡言乱语!小师姑也跟周小姐比了兵法战阵的。”
我总去武学院找华岳讨论兵法,很多人旁听,陆冠英是其中之一,所以他对我挺客气,不过,我言语中涉及黄蓉,他是不得不为之辩护的。我懒得争论,随口答道:“记得兵书阵势只是记性好,和记得诗词一样,黄蓉指挥过哪怕几十号人的剿匪战吗?黄药师在屋里吧,都进去,我只讲一遍。”
黄药师对着个沙盘,还在研究两淮战事。我敲敲沙盘边框,“停一下,听我说。你女儿任性妄为,差点掉进火坑,是我救了她。你,黄蓉,居然去打压周小姐,你盖过她的结果,就是皇子想要你做正妃,让周小姐为侧。”
黄药师抬起头来,低沉地道:“你让皇子改变主意了?”
“嗯。周小姐向我讨主意,我教给她一番话,让她对皇子说。三件事实。一,你黄药师是忠良之后,一心北伐。二,你在东海桃花岛隐居时,钻研控制人的暗器‘附骨钉’。最重要的是三,一个史实:北周宣帝宇文赟二十几岁就死了,他的岳父杨坚,登上皇位,并凭着北周的半壁江山最终一统天下。皇子害怕你为了能发动北伐,通过你女儿向他用‘附骨钉’,控制他,一定不敢要你女儿了。我聪明吧。黄岛主,你不会欠人情的吧,你看,我帮你……”
陆冠英最先想到另一层,义愤填膺,打断我道:“杨康!你是在诬蔑祖师爷想篡位!皇子固然不会再要小师姑进宫,但他也一定不会用祖师爷了!”
我故意怔了下,方忐忑不安地道:“黄岛主,对不起你了,我没想到这层。你是名士嘛,名士都是不出仕的,一做官,清望就完了。你快六十岁了吧,从没做过官,昨天在辛大人那,别人都跪迎皇子,你就是不跪,我以为你这一辈子都会不入官场,所以不拘俗礼。”
黄药师森然道:“杨康,你实在是个人才,你没有捏造证据陷害我,你只是说了三件事实,却让我无可辩驳、无从解释、无法自明。”他不当官,是一回事,当不了官,却是另一回事。他可是东邪黄药师啊,号称“文才武学,书画琴棋,算数韬略,以至医卜星象,奇门五行,无一不会,无一不精”,是江湖中人仰望的存在,官场中人忌惮的存在,现在被个小辈算计,人家明摆着说出来,他却别说还手之力,连自保之力都没,这也太、太、太没面子了。
黄药师冰冷的声音吓倒我了。“你真想当官啊?”这老家伙不是一直闲云野鹤,女儿跟女婿去守襄阳,他还游山玩水吗?当然,历史上的嘉定和议,宋国只赔款没割地,现在,蝴蝶的翅膀引起的飓风初见端倪。我缩到了梅超风身后,劝道,“是辛弃疾劝你入仕吗,别听他的,官场黑暗龌龊,他自己任任出政绩,结果是被排挤了,赋闲二十年,韩相要北伐才拉他出来做宣传品,没让他握实权,甚至不让他参赞军机。官场重背景、资历、礼节,唯独不重才能,你太骄傲太自负了,孤高自许,受不了那些虚伪、嫉妒、掣肘、争功诿过的。说实在的,黄岛主你若真想为宋国出力,还是在野的好,不受官场拘束。你想做什么,用‘附骨针’逼主管官员去做就是。宋国会西征叛逆吴曦的,到时就看黄岛主你的了。”
黄药师道:“对官员用‘附骨针’。哼,用一次,正好坐实你的话。杨康,你真当我是傻子吗?”
呃,原来黄药师也是懂得人情世故的。被拆穿也就不必再装作了,我坦然承认:“我是故意断你前程,因为,吴曦麾下叛军本是宋军,败几场就会纷纷反正了,战争也就结束了,西征军的功劳总共就那么多,我希望能都记在我爹名下。有实际功绩,就再没人敢轻视他,他能真真正正地在宋国军方立足。也能,让我娘不后悔放弃身份跟他来宋国。黄药师你是名士,应该视名利如浮云,反正你也不需要功劳,西征时你可以跟去啊,想到好主意,私下跟我爹说,让他公开,让他立功。这样多好,你为国家贡献了你的力量,还不用受官场规矩束缚,可以继续你的‘布衣傲王候’,昂首挺胸,见官不拜。”
黄蓉不忿地道:“我爹殚精竭虑,却让你爹坐享其成。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
“若是你爹的计策错了,会被治罪的是我爹。”我冷淡地回了一句,望着黄药师道:“宋国不缺知县、知府这样的文官,缺的是良将谋士,你想为国效力就是要去参加西征。军规看过吧,见到比自己军阶高的,都要半跪行礼,你真受得了一天跪上几十次?还有,我不怕你,但你的确很有名望,若有人妒贤嫉能,给你小鞋穿,你是忍气吞声呢,还是一怒杀人?”
黄蓉道:“你爹不也要去西征吗,难道就不用下跪,不会有人算计?”
我道:“杨家将本来就很有名,我爹现在已是正七品,更有皇帝赏识,兵部尚书照拂,真不需要给多少人下跪,也没人敢针对他。吴曦很弱,西征就是捞功劳的,我爹能去。而黄岛主,你除了真才实学,还有什么呢?没有靠山,你立下功劳,也会被别人夺去的啊。”
黄药师一抬手:“杨康,你说了这么多,就是想让杨铁心立功升官,你的目的,真是只是为了让包氏满意丈夫?”
老家伙很敏锐嘛。我一口咬定:“除此还能有什么目的?我自己又不能在宋国做官。我爹官再大都没关系,我做再小的官,王爷都会难过的。”
黄药师道:“胸藏锦绣却不能做官,徒为他人做嫁衣裳,你甘心吗?”
我显出落寞之色:“他,就要有亲生骨肉了。以后,也许,也不在乎我怎样了。”
这句话,有千斤重。就情理而言,赵王有了亲生儿子,一定不想继子再出现,尤其,这个继子胸藏锦绣。杨康当然也明白赵王会让亲儿子继承自己的一切,他是多余的,回金国不会得到真正的信任,还迟早会被赵王杀掉以免妨碍他的亲儿子。黄药师第一次觉得,杨康可能会就留在宋国了,也难怪,他想让杨铁心立功升官。想到这,黄药师本来的怒气消散了许多,轻描淡写地道:“是吗,你是也要去西征的了?”
我想了一下,再回答道:“你去的话,我还是不去好了。我爹,其实并不相信我,他听说了什么消息都不告诉我的。你去,会更好的。”不能说我想去,更增其疑心。黄药师要是一直监视我,我也没办法操控战事。
黄药师道:“那段时间,你干什么呢?”
我道:“我有事的啊。京湖制置使赵方就有两个儿子赵葵、赵范,他麾下还有个将领孟宗政,授京西兵马钤辖,其祖孟安,其父孟林,都是岳飞部将。孟宗政有四个儿子,孟璟、孟璋、孟瑛、孟珙。我要带我妹妹去拜访他们。顺便,去趟襄阳,让匡大人在金国境内张贴告示找你的徒弟曲灵风、冯默风。我不会打探宋军情报的,这种小事,本来就有人做着,不必我多事。”
黄药师正色道:“杨康,血缘是割不断的,亲情是最可靠的,你是个聪明人,为你一家能在大宋生活尽力吧。你可以走了。”
“哦。”一转身就想起来了,“我今天来,是想请你拔除梅姨体内的‘附骨针’。我帮你女儿解决了麻烦……”
黄药师沉下脸,“你认为我欠你人情?”
“没有,不是。”梅超风急道,“师父息怒,康儿不会说话,我这就带他走。师父您老人家忙,徒儿告退。”拉走了我,一直出了陆府,才低声训我,“你这小子,胆子也太大了,陷害我师父,还敢颠倒黑白,说你是为了我师妹。还好,师父现在脾气好了,他要是想杀你,我就是拼死也救不了你啊。”
我苦笑道:“梅姨,是你师父耍了我。”
梅超风奇道:“什么?”
我道:“他没要我想办法让他能做官。我想,他本来就没想当官,只想如我后来劝说的,在野襄助。我那番话,根本与他无损嘛。”
梅超风沉默了一会,问道:“你有损失吗?”
我想了想,答道:“没有。他没答应西征时有功劳就让给我爹承受,那也没什么,大不了我亲自跟去。去年,吴曦十万兵力对上金国四万兵力,屡战屡败,不得寸土,平他易如反掌,重要的是抢功劳。”重要的是找个我跟去的理由,我要让宋蜀战事一波三折,双方都大耗元气。
屋中,黄蓉冲着父亲大发娇嗔:“爹啊,杨康是会暗箭伤人的,你不现在就杀了他,难道要等他害死你女儿我吗?”
黄药师道:“我活着,他就不敢伤你。哼,他能想出这样的罪名,说我会为了能北伐而想干脆自己做皇帝,换言之,他就是这么想的——皇帝无行则自立。他的字就是‘无忌’,‘无所顾忌’,我倒想看看,他会做出什么事来。冠英,你继续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