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了些,一壁骂:“你给我醒过来,不许装死,白痴,傻瓜,你要是敢死,我定然会鞭尸三日,还要把你五马分尸!”
对方被她激得起一阵反应,猛咳出几口水,眼睛张开,有气无声又迫切紧张地问她:“你,肯信我么?”
薛青卓的喉咙却似被什么哽住了,开不了口,眼前模糊的容不下东西,他的脸也只似一块消溶的冰。
他突伸手揩她脸颊:“你哭什么,不要哭,不许哭……”可是这泪水却愈揩愈多,没有止息的意思。
九、
薛青卓几日来都是睡不安枕,闭上眼睛就是苏锦白那张苍白而娇媚的脸,翻来覆去,不肯给她一时半刻的平静。
她半夜里起来给香兽里添香,一走神,手伸进了炉里,被银片隔火烫了手指,一声痛叫。睡在外间的紫繁本就没有睡着,薛青卓在床上这阵翻身,床跟着响个不了,她自是被吵得睡不着觉。
“小姐,你是不是有心事?”她虽算不得十分伶俐,可薛青卓这几日的反常还是看出来了,譬如开药写方子的时候,不是多写一味药便是少写一味药,吃饭的时候更是常发呆。紫繁忍着困问她,“小姐,你是不是因后院那对主仆烦心?”
紫繁一语道着了她的心病,她一阵窘迫,斥她道:“瞎说什么?”
“我并没有瞎说呀,”紫繁拿了药膏一壁给她涂抹伤指,一壁道,“那个苏锦白,也该着命不长,原本身子就不好,还去河里洗什么澡,现在又病得这样儿!虽则这时候是夏日,热是热,可他也不能这样不经心呀!”薛青卓脸一阵红,她未看到,依旧叨叨个不了,“必竟小姐是花了银子买了他的,就算他不好好保养,也不该让小姐再为他破费!”
“你别胡乱咒他!”薛青卓拉了脸,“破些钞有什么的,人命才是顶重要的!”
紫繁身往后仰,惊奇地直盯着薛青卓道:“小姐,莫非,莫非你喜欢上了他?”
“你,你胡说什么?”
“我并没有胡说,”她噘了嘴,看薛青卓脸红若涂朱一般,更笃定了这番测猜,“当初你第一次给这苏公子看诊回来,便说从未见过这样秀美的人物儿,念叨了好些日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薛青卓倒放开了,反问道:“那么,你觉得这苏公子如何?”
“美是美,”紫繁马上苦了一张脸,“可是小姐,美是不能当饭吃的呀!更何况,这苏公子的身子,你是再清楚不过的,你把心给了他,终究是竹篮打水!”
“也许他病能医好呢!”
“也许,但能医好他的大夫还没出世呢!”
“你……”薛青卓一阵气堵,强硬道,“反正,我是决不会让他死的!”
她不肯再给紫繁开口的机会,打发她去睡觉,自己却倚床呆坐了一夜。
十、
苏锦白因那日跳河塘染了风寒,病了好些日子。此时好转了些,便叫喜宝扶他到前院桃花树下坐坐,其实不过是借机见薛青卓。喜宝有什么好不明白,自然从善如流地把他扶过去。
薛青卓正巧从医馆回来,与桃树下的苏锦白四目一对,脸上莫妙地一阵躁热,扭脸故意不去看他,只问喜宝道:“药吃了没有?”
“自然吃了,薛大夫果然是神医,少爷已好了许多了!”
对喜宝这番讨好,她只淡然一笑,刚要进屋去,不想苏锦白却挣着向她走过来,直抓住她的手道:“手怎么了?”他看到了她指上那一小块烫伤。
她要抽手,他却紧抓着不放:“手怎么了?”
“不过是烫伤,不碍事!”
他盯了她半晌,倒把她盯得不好意思地低了头,他却突俯脸把她的伤指放在唇上轻舔。她惊地要抽回手,他死活不放。身后紫繁见着这情景,早惊得一声叫:“你,你们……”
喜宝机灵地过去把紫繁死活往院外拉:“紫姐姐,我有事要请教请教,你快随我来!”
待院里只剩薛青卓与苏锦白两人,薛青卓更是手足无措,好一阵心慌。苏锦白也并不比她好多少,可他毕竟是个男子,总要豁达些,问她:“那么,你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你明知故问!”他扳过她的肩膀,不许她逃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见她默然无语,满脸凄恻道,“也许你嫌我这没用的身子,我也知道,我自知配你不起,我的病也难好,早晚是个死……”
“不许说死!”薛青卓紧抓着他的手臂,“我一定会医好你!”
这话简直就是最直接通透的表白,苏锦白心里喜得手舞足蹈,把她双手紧握在掌心,“我,我定不负卿!”
接下来的两个月,生活就是如鱼得水,两人快活得不能用言语形容。喜宝也有些得意忘形,抓着紫繁的手道:“紫姐姐,你觉得我怎么样——你看我家少爷与薛大夫那般要好,咱们是不是……”
“是你个头!”紫繁被他气得翻一阵白眼,扭身走了。
她看着薛青卓在这段感情里愈深陷下去,实在痛心疾首,暗地里不知怎样的劝,可薛青卓死活不听,她倒说,“哪怕只有半天的快乐,也是好的——就算活得再长久,不明白‘快乐’二字,又有什么意思!”
她倒不好再讲些什么了。可是那一日她真的急了,她听到薛青卓对喜宝吩咐道:“喜宝,你去摘些桃花一同与这药煎给锦白吃!”
十一、
薛正道为了招婿之事在门外踌躇半晌,末了终是伸手推门,只是手指还未碰上门扇,那门便开了,出现在门内的却并是薛青卓,而是个陌生的青年男子和他的侍僮。
这青年面貌极美,美的分外刁钻,就似是一条虫,直钻进人心里。
这对主仆,正是苏锦白与喜宝。
薛正道怔了怔,苏锦白当先开口执晚辈礼:“薛世伯!”
薛正道又注意到,苏锦白双颊红得不一般,似是开了满脸桃花,心里一惊地痛,问他:“你是何人?”
不等苏锦白回答,喜宝便抢着说道:“咱们少爷乃是薛大夫的相公!”
“胡说什么,”苏锦白瞪了喜宝一眼,转脸对薛正道婉转道,“世伯休怪,他被我宠坏了,不懂礼数。小侄乃苏七之子苏锦白,与青卓情投意合,还望世伯能够成全!”
薛青道惊得跳起来。苏七有个自小体弱多病的儿子他是知道的,前几个月却听说他把这个儿子卖给了一个大夫,他也未在意。可此时他把事情前后一捋,便什么都明白了。看着他脸上诡异的桃花红,更是急得伸手抓过他手臂,把他衣袖往上一拉,便看到他肘弯里一朵艳色饱满的桃花。
他又惊又痛,身体抖得厉害,一阵悲叫:“她怎么这么傻,怎么这么傻……”
苏锦白不明所以,慌得去扶薛正道,一壁说:“千错万错,都是小侄的错,望老世伯莫怪青卓,只求您能成全我们……”
“还成全什么,”薛正道恨地叹气,“我想成全你们,怕也由不得我了!”
“这,这却是何意?”
薛正道刚欲开口,不想身后一声脆叫,“爹……”他身体一僵,竟是再不能言,倏回身指了薛青卓,老泪纵横:“你,你怎么如此不孝,怎么如此不孝!”
她却是答非所问地:“娘可以,我自然也可以!”
薛正道无力垂了手,一霎老了十几岁似地,低声道:“那么,还有多久?”
“三日,所以希望这三日,爹你莫来打扰我们!”
薛正道转身费力地往回走,薛青卓依旧用着平静无波的语调道:“爹,是女儿不孝,你便当没生过这个女儿吧——爹才不过四十出头,若再纳一房姨娘,也许能给青卓添个弟弟也未可知!”
薛正道只长长叹气,头也不回地走了!
十二、
薛正道离开的三日后,薛青卓突来了兴致,抓着苏锦白的手,盘膝坐于桃树下的竹席上,要给他讲个故事。
这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故事,里面的人,是她的至亲。
她说:“娘亲自嫁入薛家,与爹恩爱非常,不两年,便生下了我。在生下我后,娘的身体却一年不如一年,大夫说很难再受孕。她因不能给薛家生个男丁而痛苦异常,公婆却不体量,要给爹再纳房小妾。爹起先不肯,后来经不住家里人在三在四的叨叨,也便从了。也就是爹纳小妾那一年,娘一病不起。那年我十五岁,听闻无为寺方丈医术了得,便请他给娘瞧病,可大师说娘并没有病。我当然不信,只以为他不肯治,死活缠着拜了师,要自己把医术学来给娘治病。然在我学成回来后,娘也只剩了一口气,她告诉我说,其实她并没有生病,是她命该了结。原来十年前爹去北方进货路遇劫匪,被打成了重伤,眼看是活不成了。她为了救他,便求了这株桃树,愿把自己的一半寿命续给爹……”
她看到他眼里暗波流转的不安,倚着他肩轻笑:“你明白了么,以我的医术,并不能救你的性命,但我愿意,把我的寿命给你,并不后悔……”她握紧他冰凉的手,“这株桃树,其实并非树,它乃是一只煞——煞非妖、非怪,却是个有神奇本领的活物儿,它能够替人移命!”
“那你平日给我所吃的桃花……”
“是,那便是我的命,”她拿着他的手,放在树干上,嘻嘻笑,“你能感受到么,我知道你能感受到,它脉博在跳动!”
她声音渐次低到无声,手颓然滑落,身体却愈发柔软地偎在他怀里。他唤她,尖厉的,几欲叫破了喉咙。她终于没有回应,脸上表情安然,并不像死去,只像是睡着了。
他不能相信,不敢相信,不肯相信,她会这样轻易死去。
他抱着她的尸身直奔进屋里,大叫紫繁,要叫她给薛青卓瞧瞧,他是知道紫繁懂医术的。紫繁哭得哑了嗓子,哽声道:“小姐,小姐已经去了!”
那晚薛家小院里一阵接一阵的“咚咚”砍树声,伴着一声又一声“把她还给我,把她还给我……”的惨叫,嘶心裂肺。
北安城人人闻而惊心,却没人敢出门探看,只将身体紧埋进被里。
日里人们大着胆子去瞧,却不知何时起的火,人们竟都没有知觉的,城南薛家宅院被烧做一片废墟。却是那株桃树,开得愈发浓艳,立于漆黑焦炙的断砖残瓦间,香气凛冽。
薛正道只在街另一头远远地瞧了眼,转身蹒跚而去。他前几日还乌黑如墨的头发,此时竟白了大半。
半空突有闷雷滚过,雨不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