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来。昨天晚上,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还很小很小,晚儿还在奶娘手里抱着呢,妈出门办事去了,我就缠着爹爹玩,老站不稳、一个劲往他腿上撞,他老是笑老是笑……真是场梦呢。我就想家里派着找我的人,是不是也该到了。你是怎么找来的?”
杨明一时语塞。
他本来想讲一个故事:说一个女孩子,怎样的天真快乐,离开家呢、也不是想害了谁,就是想看看外面的世界;逃了婚,也不是对夫家有什么不满和讨厌,就是不想去陪伴一个不是自己选择的人。她怎样藏在小桥底下避开经过的家人、怎样泅过水躲开可能的追踪,怀着颗快活乱跳的心,她出去了,看一切都是好的,没有规法章程,一切都是可爱的。可是追踪的人到了,一个公子从天而降向她伸出援手,那样聪敏、温和,带一点点腼腆,肯带她去看青山绿水。那真是美丽的日子,那样美丽的日子里女孩和男孩做出什么事,其实都不是那么的肮脏、那么不可原谅。何况他也不是完全不爱她的,以为是报复和玩弄,未必没有付出一点点真心,所以在想杀她之前,还要满足她的心愿,再冒险来一次杭州吧。就算死,总算让她看一眼西湖,他也不算完全负了她。
杨明想讲这个故事,让肖红知道:她没有那么肮脏、那么无脸见人。他想请她原谅自己,千万不要自暴自弃。
可是见到她,看到她这么一副“不但‘原谅’、而且是‘非常原谅’自己”的表情,他这篇故事,忽然就说不出来了。
“我找到了易得客栈。”杨明只说这一句。
“哦。”肖红斟茶给他,茶水成线注下来,这条线不是很稳。
“我知道他想让你喝毒茶。你发现了,偷偷倒在窗下,那里的玉兰花现在病得很厉害。你不想杀他,又不能留下来被他杀,于是大概支开他,偷偷逃走了。逃哪里去呢?家不敢回,一个女孩子又不能独立谋生,何况也怕暴露身分给家里丢脸或带来危险。于是当然,这个最近、也是最好的藏身所,被你想到了。”
“嗯。”肖红递一钟茶给杨明,手指尖还留着当初玩过山核桃青果染上的黑迹子,她的手有点抖。
“这种地方,平白得了个人,也不会太计较她的来历。”
“嗯。”肖红将茶一饮而尽。喝得这么快,她是不是很渴?
“那天的大火,想必你也看见了……”
“不要。”肖红忽然阻止他。
“?”
“不要告诉我是谁干的。不管是谁干的,我都,绝对不要知道。”肖红飞快道。她还是微笑着的,但脸色怎么变得有点奇怪?
那么,难道那个院中的脚印不是她留的?不是她在院中见到了杀人放火的现场?
——可她的脸色怎么越变越奇怪?
杨明忽然跳起来,一手拉起她的袖子、将脉一按,一手拿起茶杯来闻。
其实他不用做这些动作了。肖红的嘴唇已经变紫,脸颊呈奇怪的青蓝色。她确实服毒了。
然而她的脸上,还是微笑的:“爸爸要你来救我吗?不要。他一定当我是耻辱和包袱了。我虽然怕死,但绝对不要活着被人怜悯。”
杨明一只手本来按向她后心,忽然停住了。
他如果此刻出内力逼她吐出部分毒药,并立刻找医生,也许不是救不活她。
他不喜欢杀人、也不喜欢有人死。
但就他自己本人来说,最害怕的,是没有尊严的活着。
如果此刻服毒的是他,带着这样的微笑,他是绝对、绝对,不允许人们七手八脚的救活他。
到底什么更重要?生命、还是个体本身的意愿和尊严?
这个问题也许永远没有答案。但就杨明来说,他的手垂了下去。
在父亲面前坚决保下女孩子的姓命,想出无数劝她坚强面对人生的说辞,可看她真的自尽时,却放任不管了?呵,我们的杨明其实不是一个传统的好人。
肖红的呼吸渐渐微弱。
这个古怪的女人,他才刚刚见到她,她就已经迫不及待走向死亡。
为了短短的任性,她付出的代价已经太大。然而竟不后悔……这是多大的任性。
(可杨明知道,世上有一种庞然大物,无论多深的人生智慧、多雄厚的力量,在它面前都会碎成糜粉,而它唯一害怕的,大概,就是这些无知孩子小小心中一点大任性。)
肖红在喃喃:“晚儿……”但她的声音已变得太轻。杨明把耳朵贴上去,听见她最后的一句话是:“告诉晚儿,不要害怕,我好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