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个梅花形的盒子,墨色的,盖柄秀致如花蒂,提起来,每片“花瓣”里嵌着一只二寸深的白磁碟,花蕊处则是一只杏色盅。各盛着什么?片填鸭、拆全蟮、白玉鲟骨、桃花醉蛤、炒春蔬、木樨汤,黄的金黄、绿的碧绿、清的碧清、香的脆香。
提着盒盖的那只手,白里透红,媚如三春的花瓣。
“我叫云从。”云从不忙举箸,先自我介绍,抬头盯着那女人。阳光很艳,女人的黑痣点在白腻肌肤上,像一粒翠靥。
她笑了,没有说话,眼睛弯起来,那眼波是水艳艳的,甚至她的杨柳腰也轻轻摆了一下,像有水波推送。
她把盒盖慢慢儿放在石桌上,边沿先轻轻的“叩”一声,盒盖偏下来,盈盈合住了,那份柔媚手势会令男人恨不得变成她手里的盒盖。
然后她才道:“我知道。你以为三娘我是吃素的吗?”
声音辣得似川人的虎头椒,偏又脆得像江南水当当的白萝卜。
“我以为你把我当成了什么高官、大人物。”云从耸耸肩,看了看梅花盒,“小捕头云从怎么配吃三娘亲手端过来的菜。”
三娘又笑。
这次笑出了声,透明透亮的水花在阳光下溅开。她叉腰道:“我知道你是谁。”把脚边磁坛子拎上来,熟练的一掌,拍开了,酒香四溢:“蟹黄井水酿出的雪酒,喝不喝?”
云从天人交战弹指一挥间,从了。
他在醉倒前最后一刻的记忆是,三娘绣着凤戏牡丹的小蛮靴尖,轻巧把他腰刀拨开,水蛇般的手臂柔若无骨缠上他的脖子:“三娘养得起你这个小捕头……”
二
“前辈,我错了。”八个时辰之后的云从两肩扛着个痛得要炸掉的脑袋,跪在老衙役面前,想说得硬气一点,却连腰肝都直不起来。
“你看看你,满身酒气!”老衙役破口大骂,跳着脚转到他身后,抽抽鼻子。
“还满身女人的脂粉香气!”跳脚又转到他身边,继续骂。
“你以为你是谁家的大少爷?啊?搞上流花阁的三娘,很能耐啊你?上头派你到华城查案子?上头派你来享福的吧!”再从左边跳到右边,骂得滔滔黄河入海流啊两岸猿声不回头。
云从觉得老衙役简直练就了传说中“旋身分影”的神功,不然走位怎能如此飘忽、身形怎能如此错落,他那么晃啊晃啊,云从脑袋就更疼了。
“前辈,我错了还不行吗。”云从只有装可怜了,就差没趴下来摇摇尾巴卖萌。
老衙役总算喘回一口气:“当然,我也有错。”语调很沉痛。
当然!如果不是他说:“要给新兄弟接个风,不然就是咱们失面子!”云从能跟着他走吗?要不是他说:“接风不赌不喝算什么接风?球!”云从能跟他们喝啊赌啊在一起吗?要不是他说:“快活得找个好地方!”云从能跟他们去“青楼赌坊一条街”吗?要不是……天晓得那啥那啥……云从怎会忽然落了单,落入三娘的温柔乡……
到现在云从想想怎么遇见三娘,都还有点糊里糊涂的!
老衙役偏偏要刨根问底下去:“你怎么撞进那婆娘窝里的?她的‘流花阁’是什么地方你知道吗?她后台有多硬你知道吗?我们都躲着她,你居然还要去招惹她!关公大老爷在上,你脑袋里招了什么邪运哪!”
云从可怜巴巴的眨着眼。知是知道一点的,不过——咦?“前辈,她后台有多硬?咱们公门中人都惹不起?”
莫非是本城知府大人?
“是神秘人物,不是知府大人!”老衙役好像能读懂他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当即又跳起来,“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们知府大人清正公廉……可是那个神秘人物,控制着本城的物流与市场……”
“白市还是黑市?”云从插嘴问。
他凭什么被空降到这个鸟不拉屎——好吧还是拉上几砣的……鸡不生蛋——好吧还是生上几只的……流寇遍地——对,这才是重点!就因为这里遍地都是黑道商人,可着劲儿往内地拉最严重的违禁商品——盐!
枪炮算什么?不是人人都乐意舞刀弄枪的。可是人人都要吃盐啊!所以自古到今,盐业获利最丰,历朝都是官营。官家把盐口袋一抽,小民们就排着队捧着白花花银子来换吧!于是沿海的刁民们都想着法子自己晒出土盐来销往内地,走一趟,下辈子养老都有着落了。官家对付这种胆敢与皇帝争利的黑商,一刀切一个绝不手软,本来是压制得住的,可华城的黑商们实在闹大发了。
听说全民皆商、全商皆民,抄起刀护盐、放下刀种地,渐渐的也掳掠人口、打家劫舍起来,俨然很有造反的潜质,可前几次派来的钦差大臣,要么回奏说谣言啊谣言害人本地没什么可查的,要么就神秘失踪最终发觉在某个妓院里出师未捷身先死而家里正好能抄出一些足以证明他自己贪污腐败企图谋反的证据。
这么几次之后皇上生气了,说无风不起浪,华城真的就没一点儿可查的吗?你们当朕的肩膀上扛的是个南瓜吗?
云从的上司跪在金銮殿上请罪,请完了把云从一脚就踢下来了。云从抗议说我一个人有啥法子?上司问道你家有谋反的吗?云从怒道你家才谋反。上司笑眯眯又问你为国效力到如今就没有一点违法乱纪的事?云从想起偷掐过隔壁大妈的一把香葱、又想起往杀猪刘屁股上俨然也是仗势踢过一脚的,吭哧吭哧就有点答不出话来。
“这就对了!”上司深情的拍着云从的肩膀,“是人谁有不犯错的?你去走一趟,在华城揪出几个人来,咱们重重的罚!完了上头双肩扛着的南瓜就不生气了——啊我是说他扛着的就不是个南瓜了。明白了?去吧!”坐回桌边跟他的姨太太们继续推牌九。
云从心悦诚服而退。
因为心情太轻松了,就大意了!在三娘那儿宿醉初醒,云从险不点儿的没惊出一身冷汗,几乎以为自己也鞠躬尽瘁身先死了!幸好幸好,吃饭的家伙没掉。
一听老衙役说什么神秘人物,云从警惕心起,手按腰刀:“敢莫是土豪歹绅、强盗头子?”
呀呸!手摸了个空,腰刀被三娘换成了一根玉烟杆。
老衙役竟然没笑话他、也没骂他,一张老脸上,表情瞬息万变。
云从一看,有蹊跷!语调向上司学习,便有了点意昧深长的意思:“前辈,一方水土一方人。这方百姓辛苦耕作供养了咱们,咱们总得做点什么吧?”
“我怎么没做?”老衙役立刻反驳,然后跌足、叹气,“毛头小子,你以为真是为给你接风才请你去‘一条街’玩乐?我们是偷偷去摸采花大盗的底细了。”
三
华城笼罩在一个影子之下。谁都不敢说出他的名字,但谁都清清楚楚知道他的存在。
他是三十年前揭竿而起的。华城靠海,大部分人靠打渔为业,碰着风浪,有去无回,好容易打回的鱼,往往被二道贩子贱价收了。只有他喝得最烈的酒、打得最结实的小船,敢在暴风雨里冲进深海救他的兄弟们,经常还真能救得回来;只有他敢跟贩子、跟官府讨价还价,三刀六洞,成了所有人心里眼里的英雄。
谁也说不清这样的英雄怎么就成了恶魔。
老衙役悄悄在云从耳边说:“他叫龙头。”
“姓龙名头?好名字啊!”云从琢磨着,敢情绝世魔头如绝世大侠一样,都先得让爹妈给个好名字?譬如上官金虹、譬如展令扬、譬如威震天……
“这不是他的名字!”老衙役颤抖道,“这只是他的尊号。万一说了名字……”
“怎样?”
老衙役的声调越来越低:“听说九天神佛都会跟他通风报信,让冒犯他的人,死无葬身之地……”
咸腥的冷风吹过,云从打了个寒颤。老衙役鸡爪子一般的手却猛然掐在他脖子上:“三娘据说是他的女人,你竟然勾搭上了她,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云从口吐白沫、双脚乱蹬,极艰难的从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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