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哀婉按胡笳
走天涯
散天涯
从此天涯
心事有何差
生是凭高瞥不见
敛长袖
叹芳华
恨杏花
杏花杏花付啼鸦
窗上纱
浪底沙
去也去也
都去尽
春唱谁家。
凤尾当年
一曲断琵琶
解佩闻琴留不住
谁共我
擘黄柑
看彩霞
——(调寄“梅花引”)
莲生清楚记得她初见玉生那天,是个迟迟春日。那时莲生还是个极小的小孩子呢,两条细麻花辫儿乱糟糟搭在肩头。半旧小花袄吸饱了阳光,像朵云一样暖洋洋膨胀出来,烘得人脑子昏昏沉沉的,河水哗哗流过去,拳头微微捏紧,清凉黄泥就从指缝间软软溜走了,莲生抬起头,迷迷糊糊合上眼,眼前就变成一片微红色,宁谥非常,只有片片杏花簌簌的往下落……
“嘿,你在这里作什么?玩泥巴啊?”身后忽然一个声音问。
莲生吓一跳,猫腰就蹿进花丛树影里,张口喘回气,定定神,脏乎乎双手扶住树干,小心从花叶影子里探个头,看,看见河边上,来了个小小少年,干干净净青袍布袖,冲着她叫:“喂!你。你跑什么?”
莲生不说话,也不跑,也不走近他,就立在春天的影子里,屏着息看,看他。
小少年也有些不好意思了,抓抓头,看脚下,和着堆黄泥。春天的泥巴别有种稠软清新的气息,想来捏东西是极好的。但莲生留下来的只是团乱七八糟的丑东西,略有点房屋的影子而已。少年兴致给勾了上来,就把袖子一卷,蹲着给她整理,切切抹抹一番,那房屋就颇有了几分样子。少年得意的拿手肘擦额上细汗,眼睛一抬,见双半新不旧的红底绣莲萼小布鞋已行来他眼面前;往上看,着身暖融融蜜黄袄裤,小莲生儿扎撒着两只手怔怔问他:“喂,你在作什么?”
“我?”少年笑道,“我把你的房子改好了呀,你看——”就想邀功。
“可我不是想作房子。”莲生很没心肝的打断他。
“啊?”少年有点不知所措,“那你——”
“我想作糕点。大大的,圆圆的,上面有芝麻。你吃过吗?”
“吃是吃过,那么——”少年又伸手去抹额头,这次终于把黄泥抹到了脸上。他的脸,线条都干干净净,抹上点泥巴,倒更见得好看了。
莲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于是像大人一样说:“算了,房子也挺好的。作成房子,我们再把糕饼搬进去得了。”
少年得救了一样,连声笑道:“好,好。我们就先作房子!”
粉红的花瓣片片片片往下落,一片落在他睫毛上。少年怕痒的眨了眨眼睛,它才飘下来。
莲生不说话,指尖揉啊揉啊,不知怎么就把那片花瓣揉到指尖底,悄悄,悄悄,揉进了黄泥里。
“你叫什么名字?”
“莲生。我妈生我时梦见一片荷花。你呢?”
“玉生。和你只差一个字。”
“好的,那我叫你哥哥。”
从那天起她就叫他哥哥。哥哥,小哥哥,玉生哥哥。
那天他们在河边建了座泥巴房子,并约定好要搬进去,他们和他们的糕饼……
然而他们这一生都没能搬进这座泥巴房子里,却作了好几年邻居。
玉生家原来是住在城里的。他父亲在衙门中谋份文吏的差事,不小心得罪了个大官,立脚不住,正好乡间有份田庄,就举家搬下来,住在莲生家旁边。于是玉生就和莲生结识了,从此同进同出,时常玩在一处,两家大人哪有不看在眼里的。莲生爹娘不是没动过那路心思,可一则觉得莲生还太小,二则乡下人跟城里作过官的人家提亲、总有些怯怯的,见玉生家没动静,他们也只得搁下了。这一搁便是几年。
几年之后,玉生家忽然要搬了。为的是玉生父亲托人在其他地方又谋了份差事。
这个决定一下,玉生固然是含着两泡眼泪,依依不舍的来惜别。莲生这丫头却作怪,只死死抱着个屋梁柱。不!不撒手、不出门、不道别!
玉生没法,一步三回头,也只得随家人走了。莲生的妈看不过去,进来轻轻跟闺女说:去是去了。现在跑到黄泥岗上,怕还能看见个影子。你真不望着送送?
莲生不说话。手放了下来,脸是涨红的,动了动脚,像要走路的样子,却一头栽到了地上。
她这次伤寒来得凶险,把爹妈吓得四处求人问药,香灰都抓了几副,烧总算渐渐退下去,虽还是有点头重脚轻兼咳嗽的样子,毕竟是见好了。
人,只要不死,毕竟都会慢慢好起来的吧?
可这个时候,又出了件事:
止咳润脾的药粥是通宵炖着的,那天灶火没照料好,半夜里几粒火星蹦出来,燃着了稻草、再舔上柴禾垛子,呼啦啦就烧起来,得人醒觉时,早通了天了。
莲生的爹护着一家妇孺逃出来,心痛家里细软,又回头去抢,被条梁柱烧断下来当头砸中。他再也没能从火场中出来。
莲生的妈受此惊吓,又兼染上时疫,躺倒在病榻上。等莲生身子全好时,她却去了。
很快的,莲生发现自己成了个孤儿,伶仃无靠。亲族中纵有几户人家,谁肯养个娇滴滴赔钱货,况有克家人之嫌的。扰嚷一阵子,莲生给卖进了青楼里。
这青楼当家的是个史妈妈,当年也曾才夸诗书、艺献笙喉,武可行酒、文能解语,红过一时来,如今年华老去,眼力犹在,见了莲生的人品,甚是喜欢,便要下力气培养。
可怜莲生在家中是宠大的,也认得几个字、会哼几句小曲儿,到这里怎够用?只得咬牙从头学起。不移时,居然已略解格律、稍谙音韵。史妈妈大喜,一发饶不过她,种种功课全压上身来,稍有怠惰,便是顿暴打。莲生本就聪敏好强,又怕痛怕打,到这地步更有何话说?无非如那寒窗学子,苦苦学去罢。桑田沧海,乌飞兔走,卖笑场中几度春秋,莲生居然也快出身了,不但模样身段儿出落得甚好,且能吟能诵、惯弹会奏,尤拿手敲副红牙板、银牙皓齿唱柳词俚曲,直似观音座下小玉女、又多分娇俏,还似聊斋书中颠当儿,更添些清郁。史妈妈好生得意,给她取个花名“青青”,开了牌子,从此宴前侍客。这一露头角,颇受追捧,多少花间老客连自己旧相好都抛下了,只要聚在青青裙边,竟日飞觞传盏、呵金掷银,渐渐便问到开瓜事上来。史妈妈难得捧出这般妙人儿,已视她为头牌,将价码放得高高的,一时还没人敢应。然而蠢蠢欲动的无非尹三爷、谢十七伯、荷月公、言笠叟几位有家有业大佬,年纪一把不说,生得不是歪瓜裂枣、便是忠君爱国,因此青青也只淡淡的,史妈妈都看在眼里。
那日随各楼众掐尖的姐妹去人家园中弹唱助兴,宴原是散得晚了,园主人又惜花,便留她们住了一宿,衾褥水粉**都是齐全的,睡罢重新打扮了,至午后方回,阳光暖洋洋烘得一天一地,坐在轿子里都觉得有些微微汗起来,青青燠闷不过,借着风势将轿帘轻轻一掀,看轿子正将到门了,长长巷子两边,粉红海棠花瓣片片片片的落,落在一个少年身上。那少年听见轿夫足声,转过身,一片花瓣在他睫毛上轻轻一擦,空中打个旋儿,方缓缓落下。少年眼睫给它擦得痒了,狠眨个几眨。
青青看这情景,触动前尘旧梦,手擎着帘子一时凝眸呆了。少年早迎上前来,原来是熟客潘三少,性情软款、知情识趣,院中姐妹没有不喜他的。他如今见了青青,便满面堆笑上来,道:“正等着姑娘呢,可巧就回来了。身子乏不?前几日席上咳了几声,如今好了罢?”
青青一一答应着,笑道:“多谢三少记挂。这日头底下站着,虽不是夏里,也怪躁人的,白是作什么呢?”
潘三少摇头笑道:“不作什么。”看看左右,悄悄凑过来道,“前几日送来几盘新鲜瓜果,姑娘可得了?”
青青掩嘴笑道:“多谢三少用心。送来东西既是指给众姐妹的,妈妈怎会空下我一个?自然得了。”
潘三少点点头,附耳悄道:“我原怕暑气渐上,姑娘们有些燠燥,所以送瓜果来解暑。但想姑娘身子特别单弱,这些生冷物色又怕吃不消,所以悄悄的命送进姑娘房里一匹上用纱缎、制衣裙特是取凉的,并一瓶香杞露,点在茶里可暖脾胃,这早晚该到了,姑娘且收着,若不嫌弃时,便能着使使罢。”
青青含笑应过,承了他情,轿子便进院中去。移步方停、风尘未洗,便个小丫头子跑来,说妈妈请。青青心中疑惑,行到史妈妈房中,见她脸色凝重不比往常,也不知何事,见礼罢、便动问则个。
史妈妈也不客套,冲窗外一指,竖起三个指头道:“你和他,外面唧唧呶呶说些什么?”
青青原知道院里院外的事,没一件瞒得过史妈妈的,只这事本不算什么,却发作得这么快、问得这么郑重,倒是奇了。怔了怔,笑道:“潘三少,他和其他姐妹说些什么,和我便说什么。这有啥的?”
史妈妈深深看她一眼,点头道:“你真这样想倒好。这憨头三少,整天花心思往各屋里送这送那,银钱实打实的没几分,人情却要作到十足,舌头能开出朵花来,只要哄得每个姑娘都当他是第一个贴心人。我是又好气又好笑:没得个少爷姿态总作得像龟奴则甚?”细查青青脸色,贴近些道:“妈也是过来人,知道姐儿爱俏。奈何这俏的若拿不出钱来,岂不成了个猪尿泡?你论年纪也该点大蜡烛啦 。荷月公已经松了口,肯出这个数,尹家那个想跟他别苗头,怕还能往上加。哪个姑娘有过的,你看多么风光?今后乘着势头攒下钱去,想从良啥的都有本钱了。要爱哪个少年呢,妈疼你,许他挨个城门 ,一样是你侬我侬。”握着她手,一发推心置腹道,“这第一宿,姑娘挑肥拣瘦、闹出不痛快的,不是没有。女人也贪美色,妈明白。只这美色鲜妍能得几年?趁自己未曾零落时,不多捞几个,岂不成了傻子?你说是罢?”
青青肚里已经水晶透亮,凝眸看窗外,只是含笑。史妈妈倒怕起来,推她一把:“你笑啥?”青青笑道:“你看那儿,一只雀子想啄桃花,竟惹得海棠误会,平白卷起场恶风来,可不好笑?”史妈妈脸色一沉:“这是什么意思?”青青方缓缓回眸看她,不慌不忙道:“妈你放心。女儿承你养了这么多年,白是个傻子不成?自然懂的。别说潘三少,就真是个潘安再世,没有钱也别想揩便宜去——我是那种白卖的贱货?妈你只管谈去,谁的价高,便是谁。我固还年小,也要积谷防饥呢。”
这话说罢,史妈妈早笑得眼儿都没了影,握着她手只说得个“好”字,恨不能把她的话刻成稿子,叫姑娘们都听听、学学!
青青唇角滑出个笑来,不再看窗外。
看什么?一个名字都失落的人。难道再看那东风恶、海棠薄,桃花灼灼、杏花连影儿也无个!
她的洞房花烛夜,也就比着所有正常女孩子的洞房花烛夜,热热闹闹准备起来。那一公一老是杠上了,还在抬价。史妈妈快活之下,对青青格外宠爱,惹得其他姑娘们都不平了……
然而青青终于没能过上这个洞房花烛夜。
史妈妈原来和城外一伙山贼的头子私下多有往来。别人原不知道。官兵扫平山贼后,渐渐问到青楼中。本地知府是个只愁没机会发威、不怕揽事上身的人,得此消息振奋精神,理他莺莺燕燕雨怯花娇,一骨脑儿全系下狱去,严比刑拘,竟问成个通匪谋逆之罪。可怜史妈妈经营一生,也多结交有几门头面人物,平时虽可照拂,此时听说问成了这等罪名,谁敢出头?并一干花客也只有暗地跌足而已。那知府得意非凡,正待请功,谁料同僚有厌他威势逼人的、上头有恶他头角峥嵘的,几下里正好发作起来,将他明升暗降、调至蛮夷边地任职。朝廷天命颁下,知府只得丢盔弃甲、狼狈去也。却留这一干红粉系在狱中等候发落。案卷移至一位大人手中。
这位大人姓梅,字横影,又字雪,人称雪公。他是个饱学大儒,性情宽和、处事恭谨,自上任来,凡有诸般苛苦乖严之事,都作主慢慢改过了。及问到青楼通匪谋逆一案,人报案首史妈妈已于狱中瘐死,其余案犯也有死的,余皆下在大牢里候发落。雪公便暗叹:案还未结,便死伤这些许人命,推刑问事者能不慎哉!——因将一干人犯提来重新问过。
不料几位姑娘实是怕了,早悄悄订下同盟,等雪公问起,都道自己毫发不知,妈妈惟宠青青一个,有事也全在她身上。
雪公听了这供词,甚是慎重,便命传青青。先看案宗,见只是个十来岁小小女孩儿,心中已觉诧异,道这等小孩子解得甚事。及传来时,见钗小裙瘦、步谨礼恭,虽是头蓬面垢、难掩眉秀目清,纵然荷嫩苞青、已见水和云静,雪公暗生怜爱,便命赐坐,详加询问,青青垂眉低目一一的答了,雪公肚中已有分数,最后仍问一句:“你自觉可有罪?”青青答道:“妾身有罪。”
雪公讶异,问:“有甚罪?”青青回道:“妾身口拙,说便说不出来。乞大人取妾身惯使红牙板,若不怪无礼,便唱于大人听。”
雪公甚奇,果然命取来。青青接之在手,牙板依旧,她一双尖尖俏俏手儿可早已拶伤,纵勉强持住了,哪里还敲得出音律?雪公看见难免嗟伤。青青却不言语,只从鬓上取下木钗来,顿时乌云委地,她却将这钗子敲着牙板,和节唱道:
“阿母买得好鹦奴,稚拙方学人之初。教养未成大屋倾,有罪延及一巢乌。
“阿母收得夜明珠,欲鬻千金价未足。唿喇惊见天雷降,同罪谁叫你蒙污。”
平仄虽无从论起,音韵倒颇铿锵。雪公品着歌中志意,略有动容。青青细窥他脸色,发悲声、击愤节,敲金碎玉、清音入云唱最后四句道:
“银雨跳珠入泥涂,新米熬来煮糨糊。白璧佩向青蝇里,此时无罪也堪诛!”
牙板一拍,声泪俱寂。青青垂眸侍立。雪公默然良久,道:“你去罢。我已尽知了。”青青往地上一跪,“咚、咚、咚”磕下三个响头,有泪盈眶。
接下去几宿几日,雪公缩眠少休,谨躬慎查,终于收结定案,判词道:
……收束红粉,东风悄逾墙垣;咆啸黑山,恶畜偏逗勾栏。逆天怎容恕过,扫尘荡污,方证人寰有道;通伪虽未举刀,原心诛意 ,乃知君亲无将 。呜呼。方腊当年伏诛,群氓 何辜,风霜雨露都领圣阁垂怜,为下者安能不恭抚?安史允日授首,珊瑚怎罪,金珠玉珰总入官中收没,执事人岂敢失本分……
他判史妈妈罪比谋逆,财产充官。诸姬不知者无罪,惟作为逆产官卖。
此判进呈御前,上颇善之,展示左右,人无不叹服。
史妈妈既已瘐死,没甚可说。诸姬官卖那天倒煞是热闹。多少同行老鸨、生张熟魏前来凑趣,叫她们各有去路不提。只有青青是雪公自出银两,悄悄买下了。
那样和颜悦色的,他问她,原籍门里、家中姓字、身世经历,都是如何?
青青一概道已忘却。原籍忘却、门里忘却、家中父母姓字都忘却。
只知道自己是孤儿罢了。所有人,只要知道她是孤儿便够了。旁的那些,说他无用、说他如何?不如忘却!
只是啊,经不住他那样温存感喟、殷殷询问,终于还是脱口出一句:“我原是叫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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