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万锡伟游荡在这个陌生的城池,已经是第三天。
这里是他妻子的故乡,他一直都知道,但很久没来了。他妻子还在童年时,双亲俱亡,由亲戚抚养长大,根据妻子过门后含含糊糊的表示,那家亲戚并没有善待她,万锡伟觉得,自己可以省下走这门亲戚的麻烦了。
而今妻子已经病死,成为了亡妻,万锡伟却像幽灵般游荡到她的故乡,他自己想想也觉得好笑。
尤其是,他来这里不是为了寻找亡妻的记念,而是想找到另一个女人。
他还记得初见那个女人,是初冬,空气冷得透明透亮,用手一拨似乎能听到冰凌子的脆声,阳光白蒙蒙的,地上发滑,锦阁子里火炉烧得很旺,兰麝的香气浓烈逼出来,他多饮了几杯酒,身上发热,忽然莫名烦躁起来,裹着狐裘到外头透透气,一眼就瞥见她。
她瘦得似一缕烟,披着件宽大的、式样简单得要命的长袍子,头上只插了一支银簪,这银簪不足以挽起她全部的黑发,长发便披披散散垂到腰间。她的眼眸里漾着水光,双唇是苍白的,颊边有一抹红色,像胭脂的残痕。
那一下子,万锡伟觉得身后的莺莺燕燕,都黯淡成一捧余灰,可以随风吹去,没人会顾惜。
那时候他在栖城有名的青楼,她出现在青楼的院子里,可是青楼说她并不是她们的人,她只是,莫明其妙的,从谁都不知道的角落里钻出来了。
他把她带回去。
她告诉他,她叫好娘,声音没有他想像中的娇柔,带一点点低哑,语调是洒脱不在意的、但又带种出奇的专注,像一缕烟,捉摸不定、挥之不去。
他竟然离不开她了。
他给好娘找了个宅子,金屋藏娇,这宅子就离他自己家里不远。他的发妻会不会发现?他不担心。嫁过来之后,他妻子就没说过什么。他去治游,她只会等,遵着闺训,等也不敢走到门口等。院子里一棵大香樟树,她就坐在那树下头,手里持一幅针线,或者什么也不持,静默着、静默着,看日脚西斜、星月筛下一地碎影。当眼睛湿润时,她会说,这是露水。
有时候他会觉得,就是她这种无言的贤慧纵容着他、甚至逼着他出去寻欢。他并不是个天生的坏人,只是想多寻一点开心,如此而已。
然而好娘并不肯委身给他。
“妾身为什么会被夫家赶出来、以至于要您收留呢?”好娘目光闪闪,像是哀怨、又像个恶作剧的微笑,“妾身是个石女,无法合欢。”她握着他的手,让他探进她怀中。她的肌肤光致如玉石。
石女的下体没有女性特征。
那天他喝得酩酊大醉,他的妻子不辞脏累,服侍他入眠,甚至没敢问他,是什么让他烦心。梦里,好娘过来对他盈盈拜倒:“感念您对妾身这样痴心。其实,世上又不只妾身一个女人……”
“女人和女人不一样。”他苦笑。如果一样的话,娶一个妻子就够了,为什么这么多男人出去寻花问柳?
“那么,妾身还有一个法子。”好娘的唇角扬起来,“能让您的妻子变成妾身,于是就可以代替妾身侍奉您了。”
后来他发现这不是梦。
那段时间他恍恍惚惚,记不清自己什么是醉、什么是醒。记不清自己什么时候宿在自己家里、什么时候又宿在好娘那儿。他甚至记不清自己什么时候,就把好娘领回家了。
这是很要不得的事情。在外头怎样寻乐子不论,将“外头女人”竟然领回家,老人知道是要气死的。幸而他们宅子大,一般只有他去晨昏定省,老人懒得来他院子。而他妻子够贤惠,肯替他遮掩。
好娘会熬草药汤,熬出来后,一碗一碗奉给他妻子喝。他妻子喝下去后,渐渐消瘦,眼波绵软、体带幽香,仿佛好娘。
真的,万锡伟发现,女人的脸长得怎样,其实也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那抹风流意态、那缕软艳温香。他看着妻子,越来越像好娘。
那段时间对三个人来说都是顶快乐的时光,他想。他得以庄周梦蝶、同他中意的女人缠绵;他妻子得以留住了他;好娘得以有个安身之所。可是后来……
后来,妻子死了,好娘不知所终。
离了好娘,万锡伟食不知味,从家里跑出来,四处寻访她,访得鞋底磨穿,猛想起,也许好娘和他的亡妻有某种联系。于是他又跑到华城来。
二
华城是一座西风猎猎的城池,一马平川,洁白硕大的方石垒成高高城墙。万锡伟找了五天,连他妻子的旧居都没找到,更别说好娘了。
他妻子的旧亲戚听说破落了,到外地做生意,再也没回来,当地人不太知道他们去了哪里、甚至已经不太记得他们。他们的老宅子,也许毁了、也许给别人买下了,谁晓得?
万锡伟认真的思考:如果再过两天还找不到什么线索,他也许真要夹紧双腿逃跑,因为家里对他的行为失望透顶、恐怕不会寄什么钱来给他用,而依华城民风之剽悍,真的对他举刀相向也不是不可能。
这时候,他见到眼前,有抹白袍女人的身影一闪,酷似好娘。
万锡伟当然是拔腿就跟过去,客栈老板怕他走人,抄起双刀拦住,纠缠了会儿,万锡伟再看,已经不见了白袍影子。
他追出这条街,面前是一片灰色大方石铺的宽敞广场,逢集日,华城四面商贩与农人都会赶来这里做买卖,如今可没什么人,万锡伟举目,见到白袍的背影在广场那头又一闪。
她闪进一个院落,院落里,小池芭蕉,还有一株高大的桐树,比万家那棵樟树还古老,看起来足有百年。
有个青衣人负手立在桐树下,仰头凝视,若有所思。
白袍人翩翩进来,抚掌向青衣人笑道:“我再不瞒你的。当年你们旧居,果然在这里,是也不是?”
青衣人“唔”了一声。
白袍人又道:“你还是不信我、又或不愿?我也不勉强你。只不过你姐姐是什么人,你总该知道。我是什么人,你泰半也看得出。我这就走了,你若想找我时,总知道到哪里找的。”说着点点头,飘然离去。
万锡伟随之闯进这院落。
骤眼望去,他只见一个玉人,身披宽袍,长身而立,风姿俊逸,眸子明若秋水,不由得抢上前喊了声:“好娘!”
那人一怔,面罩寒霜,退后一步喝道:“什么?”
万锡伟揉了揉眼睛,这才发现前面这人身着淡青道袍、头戴白罗冠儿,竟是个道士。那双眼眸,宛如雪夜星辰,光彩逼人,也不是好娘那般半慵半懒、似喜若嘲的眼波,可是从五官到身段,不知哪儿,就是像。他立着,也糊涂了,口里喃喃:“道兄莫见怪,适才认差了……”猛想起亡妻曾说,那抚养她长大的亲戚,家中有棵极大的桐树,脑海中便灵光一现:“莫非这是孙家旧宅?”
孙家便是他亡妻亲戚的姓氏。
“不错。”道士收回目光,“我堂姐旧居于此,我因缘际会,过来看看。倒是阁下,为何忽然出现在此处?”
万锡伟顾不上回答他,急着问:“你堂姐,闺名是叫好娘、还是叫小寒?”
小寒便是他亡妻的闺名。
道士眸中寒芒似刀光,一闪即逝,扭过头回答道:“小寒姐姐是我堂姐,我道号逸寒。”
万锡伟呆望他,仍觉得他似好娘、又觉得有几分似亡妻,还有几分……唉,甚至似懵懂孩提时光认识的某个小女孩子。几个影像重重叠叠,辨不分明。
“怎么了怎么了?”有个身着元青直罗长衫老者,带着一干家丁急扯白脸奔来,见着万锡伟,戟指喝问:“兀这野汉子,哪儿冒出来的?”
万锡伟也生起气来,指着道士:“他能在这儿,我为什么不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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