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就在这绿色的院子里生活了。水流过她的手掌,清凉得像一段梦。阳光在树叶间筛下来,半明半昧的温柔,也像段梦。两个老妈子在院门外吱吱喳喳絮叨:“祠堂里那株灵芝,又被人撅去了一个头儿。”“嘿!离上次才六年哪。庙祝说每个头受伤,咱们这城的福泽就损去九分之一,要花九年才养得回来,怎么——”“可不是?所以全城都乱着嘛!要说也怪了,明明防得这么严了,咱们的九头灵芝怎么还是……”
小歌听灵芝不灵芝的,心里就微微牵动,仿佛跟自己有关似的,仰头想了会儿,不得要领,又勾起另一桩念头,起身蹩到院门小心翼翼问:“两位婆婆,城里乱了,那末苏哥哥能平安回来吗?”两个婆子没有回答。小歌寂寞的低下头:她习惯了。院子里里外外的人们,总是不回答她的话,有时经过她身边也不看她一眼,小歌几乎以为自己是透明人。
她讪讪的退回去,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轻轻的哼着歌。这段旋律很温馨,但她总也记不清歌词。一边努力回忆着、一边不断重复哼唱,日脚不知不觉就爬了过去,明亮的阳光在槐树的叶子间凋尽,星星在墨蓝丝绒般的天空上眨眼了,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她身后道:“小歌。”
小歌转身,扑进熟悉的怀抱里。看都不用看,她知道是他了。只有苏哥哥对她这样体贴、这样重视、这样珍爱。她已经记不清他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在她的生命里,也许就像槐树下这块石头一样久。她一直拿来当凳子用的这块大石头,边缘都磨得圆圆的了,长着干燥温暖的青苔。它、它旁边的这棵槐树、还有苏哥哥,就是她的全部世界。
往常苏哥哥回家来时,总是穿着一身柔软的袍子,青色、或者灰色,总是棉质的,把脸贴上去时她能感觉到它让人安心的质地,像是日升月落,朴素得地久天长。但今天,他穿着一身闪亮的红袍子,料子有点硬,上面绣着张牙舞爪的某种猛兽,繁密的线脚磨痛了她的脸。
“外面有点事。我回来看看你,很快又要走。今晚不能陪你睡觉了。你答应我,乖乖的,不会乱跑?”他拍着她的头,眼神真正忧虑。
他在担心她呢!小歌点头:“我会乖乖的。”他叹了口气,出去了。有什么东西从他腰间不小心掉了下来,她拣起,见是块木底、金属镶边的牌子,上面用墨笔写着三个字:谢扶苏。
在哪里看到过它?她呆呆想。好眼熟!那时……这块牌子上好像沾着血。那么多的血呵,流成河、流成湖。湖泊里好像还有什么东西……可怕的东西。
她手猛然缩紧,任那尖锐的金属边角扎痛了她的手掌——谢扶苏!
谢扶苏停步在一扇柴扉前,抬头看了看,竹匾是空的,没有题名,只在旁边刺了两行小字:“愿我满堂乐,添君一段香”。明月西偏,从郁郁葱葱的含笑、薝匐、夜合欢后头洒来,细小的字迹一时都有了苍劲气韵。
“客人既已登门,何不入室?”里面传出个音乐般美妙的声音。谢扶苏吸了口气,伸手,推门。
门“吱呀”一声应手而开。里面是条小径,枝叶影子疏密有间遮下来,像幅画儿。不同植物香味出奇协调的融和在一起,令人心旷神怡。遥遥能望见小径的尽头有间茅舍,里面亮着灯,灯前似乎还坐着个人。
谢扶苏全身戒备,一边走过去,一边扬声道:“在下华城捕头谢扶苏,因有公务在身,闻说阁下新来到此,不得不前来拜会。”
说话间他已走近茅舍,见那跪坐灯前的,是个湖色衣袍的女子,满头黑发以明净如镜的银钗挽起,侧对着他,手中捣弄着什么,口里淡淡道:“大人的公务与妾身何干?”
她屋里连把椅子都没有,全铺着洁白的芦席,很有汉唐古风。她本人固是端正而又自在的跪坐于席上,谢扶苏看看自己沾满泥尘的靴子与袍角,只好在阶下站了,拱手道:“也许阁下也听说了,前日本城灵芝失却一头——”
“呵,所以要把所有新到的人员盘查一遍。”她随口接了他的话,放下手杵,将黑色石臼里的东西倒在天青瓷碟子上:那是团捣碎的植物叶子,一股清香沁鼻而来。
“阁下是医生?”谢扶苏不觉问道。
“救死扶伤?”她偏着头想了想,笑了,“呵,那种事情我是不懂的。把植物、动物,能用的部分切下来,处理它们、烧、煮、冰冻、发酵、风干,分开,再混和——我是做这个的。您看,我是制香师。”
他终于看清了她的容貌,并没有他想像中的那么美,轻烟那么淡、草叶那么平凡,再怎么仔细看、转头又会遗忘,但这其中也有什么烟一样飘渺、野草一样生机勃勃的东西,让他觉得他即使此刻就转头离开、也无法将她抛诸脑后。这预感带着一丝不祥的气息,他想他和她之间会有麻烦。
“阁下来华城是卖香的?那为何匾额上不写商号?阁下新来到此,为何院里的植物已长得如此茂密?几天前,这里好像还是一片荒园。”他收敛心神,一声声追问。
“酒香不怕巷子深,所以不挂商号。植物为什么长得好?那要问它们。”她云淡风轻瞥他一眼,“——或者,因为某位朋友教过妾身一首歌,妾身哼给植物听了,它们喜欢?”
“前天晚上三更时分,你在哪里?”谢扶苏单刀直入。
“收拾会儿东西,就睡了。”她掩口,“糟糕,这算说清了吗?那种时刻,许多人说得清吗?”
谢扶苏铁青着脸拱手:“多劳阁下了。在下日后,也许还要向阁下请教。”
她已在一块白棉巾上擦了擦手,取一只豆青三足酒樽来,倾下满樽芳冽的美酒:“夜深露重,大人何不尽樽再走?”
谢扶苏瞪着她素手中的酒樽。若不是洞庭侯的私窑,怎能有这样的瓷器、这样的酒?若不是传言说她跟洞庭侯关系匪浅,他还站在这儿跟她磨叽?早直接捉回去问话了!
她足上穿着雪白的棉袜,踩在芦席上,一样是白,却有微妙色差。这色差奇异的撩人心神。谢扶苏狠狠一咬牙,没接她的酒,转身离去,丢下句一语双关的话:“阁下小心。夜路走多,提防遇到鬼。”
“大人夜路走得比我多。大人不怕,妾身也不怕。”她依然笑语嫣然。谢扶苏一震,却被她说中心病,再也回不得嘴,狼狈出门去,出得柴扉,才猛然想起——他竟一直忘了问她的名字。
这晚,祠堂中供奉的九头灵芝没出什么岔子,谢扶苏监督着早、晚班的捕快们换了班,这才回家。
他踏进大门,笔直往后院走,走近那扇月亮门时,吓一跳:小歌竟已走出门,坐倒在冬青丛中,闭着眼睛打盹。凌晨的露水打在她身上,她刘海湿得一绺一绺挂下来,不晓得多可怜。
谢扶苏一步踏进冬青丝,将小歌揽进怀中,心疼的抚摸她的头发,轻声唤道:“小歌、小歌。”小歌迷迷糊糊睁开眼,见到谢扶苏,便笑了,抬起双臂揽住他的脖子,腰牌“啪”的从她手里掉到地上。
“我想把它还给你。”小歌呜咽着抱怨,“可是出门时,就追不上你了。我想问婆婆们,到哪儿才能找到你,她们都不理我。我想自己去找你,结果在这片矮树林里迷路了。苏哥哥我好累。”
这片冬青,虽然种得比较密,但无论怎么看都只有三行而已,怎么会在小歌眼里成为“矮树林”,害她迷了路呢?奇的是谢扶苏也没说什么,自己拣起了腰牌,一边抱起她走回院中、一边柔声哄她:“没事了。没事了。以后不管我落下任何东西,你都不必送还我。如果东西很重要,我自己会回来取的。你这么乱跑,叫我怎么放心呢?”
“我叫了很多很多声,想让婆婆们帮忙。她们都不回答我!”小歌告状。
“她们耳背。”
“那为什么不请几个年轻点、不耳背的丫头呢?”小歌委屈得狠了,扭着他的领子,这次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因为小歌长得太可爱了,任何丫头看到你都会嫉妒的。苏哥哥怎么忍心你被人嫉妒?”谢扶苏更柔声的哄她。
“真的?”小歌眼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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