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的大口喘息。紫发公子从夜幕里浮现,移步向他走来,姿势说不出的高贵,所有火把都在他身后熊熊燃烧,像特意要为他描绘出温暖的背景。
骨童抬起头看他,眼窝里说不清是怨恨还是苦笑,但绝不是告别。他还不甘心告别。
紫发公子抬起手,轻轻按在他枯焦的头骨上:“是的,我叫她来杀你,但是最后关头,她放弃了,于是被你杀死。她宁肯对抗我的符咒、被你杀死,也不忍心扎透你的心窝。你知道为什么吗?”
纤长手指向下,紫发公子像兄长一样温和而坚定的,扒开他的胸骨,让那团黑乎乎的东西彻底暴露在星光中:“她认出了你。她一生都在等你。原来你已经死了,因为怨恨和害怕,把自己变成骨童,你叫她怎么能想到呢?”
星光如最清的泉水,温柔的自天际流泻而下。符咒的寒剑在最后关头顿住,这团黑东西毫发无损,星光把它的黑壳子全洗去了,里面露出来的,只是个瘦弱的男孩子,全身瘦得只剩下大脑袋,而脑袋上又瘦得只瘦下眼睛。
石洞里,她曾想问他,血肉到了哪里?呵他的血肉从未消失,只是在死前巨大的痛苦与忿恨中,灵魂本能的想保护自己,只好把能找到的最坚硬东西抽出来、罩住自己最柔软的部分。所谓骨童,只是个一无所有的流浪儿,想保护自己的最绝望的尝试。
“最终她牺牲自己保护你,她是这样关心你。你想找的温暖,已经得到了。去吧。你已可以离去。”紫发公子阖上他的眼睛。
指缝间,他看见点点火把的光芒,那样温暖。呵,即使卑贱如他、无能如他,也仍然想要这点温暖。为了这个心愿他已经在陌生的土地上迷路得够久,现在终于找到了,他的确可以离去。
随她而去。
他庞大的骨架轰然倒地,碎成一地星光,和她的残骸一样,融进这片神秘的土地里。
在这一时刻,某个仟作堂里摆着的断颈男孩尸身,忽然之间化为陈年枯骨。
一大早,这里的县太爷正忙着提审陶家花匠,陶老头儿老不招供,他恼得青筋直跳。后头仵作连滚带爬的来报告尸体异状,他愣了愣:“妖术,一定是妖术!”丢下签子,命把这妖人好好的打上二十棍,看招也不招。
“且慢。”不紧不慢、却无限威严的呵斥声在堂外响起。一位头顶紫金冠、身着黑玉袍的公子,负着手走进来,身后跟着一只怪兽,似羊而略大、似牛而略小,形如麒麟,毛色青黑,双目明亮有神,额上还长了一根角,锐利得雪雪生光。县令一见那角,不知为何就心底发寒,两腿战战、几欲逃跑,好容易稳住心神,颤声问道:“何人敢闯官衙?”
“这是懈豸。性别曲直。见人斗,触不直者;闻人争,咋不正者。 ”公子含笑道,“阁下既然问案,何妨令其试触之。”
县令迟疑着还未答应,那懈豸已自己走到陶花匠身边,绕行一圈,全无要拿角触他的意思。县令正要嘲笑:“这东西哪里会触人?”它却端庄的举步,跨上台阶,一直走到他身边。
县令知道自己应该大发雷霆,拍惊堂木、丢签子,叫衙役们把这可笑的畜生赶走。可它明亮而沉思的目光罩住他,他被慑住了,像被人用铁链子套住脖子似的,竟畏惧的低下头去。
獬豸也低下头,角在他衣襟上,轻轻一触。县令面若死灰。它是正直而慈悲的神兽,并不伤及人类身体,只是让他知道:他有罪,天下地下,至少有一双眼睛认得出他。他不要以为能逃过去。
县令跌倒在地,衣袖缩上去,露出一道陈年的伤口。九年前,他有个私生的孩子来找他,他不能认下这个孩子,就把他杀了,孩子挣扎着咬了他一口,直到脖子割断都不肯放开。这道伤口再也没有痊愈过,他一直精心的用衣物遮掩,到今日,终于避无可避。牙痕历历在目,若与那枯骨的牙齿相比对,一定严丝合缝。九年前他把那具尸体埋进荒地里,逃回家时,踩到一张纸头,原来是旁边一户花匠刚收养了个女孩子、女孩子老是半夜啼哭,于是他们照老法儿写了张“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诵三遍,祛病消灾保平安”的贴子,贴到路边去,不知怎么被风吹下、又被他踩到。他当时就觉得不祥,没想到九年之后,到底报应在今天。
“你已做了你的,我也做了我的。”公子向空中说着,轻轻的拍了拍手,獬豸踱回他身边。这一人一兽安然的从呆若木鸡的两行衙役中走过,消失在门外。事后再有人想找他们,踏破铁鞋也找不到半点踪迹。
陶花匠被释放回了家,脑袋还晕乎乎的、像做了场梦一般。清婉面色惨白,与父亲前后脚抱着娇婉的尸体回了家——清晨时,她终于找到了妹妹的尸体。妹妹躺在一棵大树下,脸上挂着平静的微笑,不知做了什么梦。
不管那是什么梦,它其实只持续了一个晚上。
“我们怎么办,怎么办?”陶花匠摇着头。他所有生活的勇气,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牢狱之灾、还有小女儿的死,彻底压垮了。
“我们会有办法。”清婉握着他的手,一字一字,“凌晨时,我也做了个梦。我们一定能挺过去!”
月亮盈了又缺,白露成霜,小雪初霁。花信来了又去,黄花成泥,梅蕊吐芳。
一片雪原茫无边际的铺展开,有个紫发的公子,穿着银白的华裳,负手施施然行走在雪原上。他身后有个圆脸的丫头,抱着霞霓制成的酒盒,小小声埋怨:“公子偏心!人家说了讨厌冬天的嘛。您要雪中会友,这种差事,为何不叫别人来做?又不是没人了。那位清婉姑娘,您明明以照顾她家为代价,收她做了花奴,还说要让她多熟悉熟悉差事……”
“嘘!”紫衣公子认真的将指尖按上嘴唇,“别在人前提起前世的亲友。纵然她记不得了,听见,可能也会不安。”
“可是这里哪有……”明珠糊涂着,目光落到一朵梅花上,猛然醒悟:“呵!”
那朵白梅花,不知是不是被冻的,带了可爱的微粉色,雪地里轻轻颤袅,畏着寒,总还不肯开。墨绿的花萼出奇厚实,坚定的保护着它。
“他们这一世终于可以厮守啊!”明珠拍手,又可惜道,“只有一朵花开的时间,太短太短。”
“情缘岂在长短。”紫衣公子抬头看它,叹气道:“明珠呵,在这寂寞的洞天福地,你可知我愿折去全部法力,只换这一朵花开的时间。”
两个人都沉默了。阳光叩问着、试探着,终于推开铅云,光辉灿烂的露出脸来,整片雪原刹那里一片温暖阳光。梅花得到了鼓励,慢慢、慢慢绽开了花瓣,还是依偎在花萼里,盛开得如此羞涩而幸福。
真的。明珠怔怔的想。在这一刻,它开得比所有人都幸福。
阿荧
2010-1-161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