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婉的父亲是个花匠,尤其善种芍药。人都说,再没见过老陶家种的这样俊芍药。看着娇婉和她姐姐清婉,他们又会说:“老陶,你把花儿的灵气都种到你家两个女孩子身上了罢?”娇婉羞得就往姐姐背后躲,姐姐搂着她一起跑到父亲身后,父亲摸摸她们的头,剪两枝最新鲜的花朵给她们戴。远远木屋里,母亲已经生起炊烟。娇婉一直记得这样的好日子。
这样的好日子也会过去。
那天父亲锄荒地,锄出一只小手来,再一扒,扒出个十来岁男孩子,苍白失血的脸上,乌黑睫毛的眼睛闭得紧紧,脖子被割断了一半,显然已是个死人。父亲吓得心惊胆战,连家都没顾得上回一趟,直接跑去报了官,结果官府一索子把他捆到大狱里了——那荒地野草蔓生,最少有几年没被人动过;这尸体又没腐烂,可见刚死没多久。你老陶把地刨开的,那不是你杀了人,更有谁?
一伙衙役把陶家抄了一遍。娇婉眼见父母像燕子衔泥般,一点点把木屋建大、又一点点做起家当,当中辛苦不可计算,被衙役扫荡了半天,倾刻精打光。他们走后,娇婉母亲坐在一地狼籍中,看着两个女儿只是垂泪:“可怜我没养儿子,碰到大事上,连个帮忙拿主意的都没有!”
姐姐志气大,咬了咬嘴,并没说话。待得入夜,母亲轻轻打起了鼾声,她却摸黑下床,打开门,走了出去,行得十数步,发觉多了条小尾巴,回头看清了,叱道:“你跟来做甚?”
“我知道你一定是想法救爹爹的。去哪里?我也要跟你一起。”娇婉可怜巴巴看她。
清婉犹豫了片刻,叹气道:“一起就一起罢。我们到省府给爹击鼓鸣冤去。”
娇婉拉了清婉衣襟,紧紧随她走。省府坐落在哪?两个女孩子其实都不太知道,不过听人说,它在西边,那一直往太阳落下的方向走,总能找到吧?——它一定很大很大。这么大的地方,走到旁边,就一定能看到。
月光惨淡,星子密得叫人发慌,虫子远远近近啾啾的叫,有什么影子从树下闪过。娇婉胆怯得要命,不敢说话,只拉着姐姐衣襟,走、走,走了多久呢?她一定是打了盹、把路走岔了,忽然像撞到了什么东西上面,“哎哟”一声睁开眼,只见前面是一根挂着灯笼的高竹杆。灯后面,影影绰绰,不知有多少摊位、多少人,竟是个极热闹的集市。
“姐姐,我们到了么?”她高兴道,却发现清婉已经不见了。转个圈,又转个圈,还是找不到。
集市里,有人在卖火红珊瑚、有人在卖茶、有人在卖艺,没有任何人看娇婉一眼。娇婉泪水涌了出来,强忍着,不肯落下。
一辆车子琅琅驶来。
这车子碾冰为轮、抟雪为座、呵烟为顶、织羽为帘,四面挂了无数鲜花般玲珑剔透的铃铛,摇动间琅琅作响,散发出香气,和煦如四月的熏风。
它驶过娇婉的面前,车里有人低声道:“停下。”毫无声息的,车子就停下了。娇婉觉得帘子后头有一道深邃的目光投注在她身上。片刻,那声音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找姐姐……”
“找到姐姐后做什么?”
“救父亲!”娇婉猛然想起最神圣的使命,挺胸回答。
车里的人笑了笑:“明珠,让她上来。”
一个圆脸儿、面色白净、神态可亲的姑娘掀帘子出来,搀起娇婉的手,领她上了车。娇婉但见车中满堆着雪白褥垫,可爱似云朵,褥垫中坐着一个人,下巴尖尖、双眸狭长而妩媚,不知是男是女,披着一头淡紫长发,美得令人窒息。
“这是鬼市。”他向车窗外点点头,“在这里求任何东西,都要付出代价。”
娇婉不语。她已经看出那盆火红珊瑚会像虫子一般蠕动、茶壶里煮的是血,还有,卖艺的把四肢一节一节扭下来、堆柴般堆好。这里当然不是人间。
“有个讨厌鬼闯进了我的地界。你如能帮我赶走它,我就救你的父亲。如何?”紫发人纤长手指按在鲜艳双唇上,眸子一错也不错盯着娇婉。
娇婉点了点头。
紫发人便抬起修长的手,轻轻一拍,没有人出声,车子又琅琅前行,如顺水行舟,不知不觉驶过了鬼市、驶过了一块镌着“非梦非仙地,亦真亦幻天”字样的石碑,骤见无数繁花,如美锦般无限铺展开去,几个绯衣绿裙的姑娘啼哭着奔过来:“公子!它又来了。”
她们身后追着一个高大的怪物,没有血肉,全身都是骨胳,大部分白得似死亡,有些又黑得似绝望。它踏过的地方,鲜花都成了灰。姑娘们向马车逃过来,它也便“格格”叫着向这边追来。娇婉怕得手脚发麻,紫发公子却低喝一声:“骨童,带着你的同伴逃命去!”手在娇婉背后一推,竟将她推出车外。
娇婉想喊,喉咙里只发得出难听的“格格”声。她想用手撑着地面站起来,却发现自己的手是白骨、脚是白骨、全身都是坚硬而丑陋的白骨。马车和众人变小了,又或者是她的身体变得庞大笨重。她不能正常行走、只能像野兽一样蹦跳。鲜花在她脚下死去——她成了那骨童一样的怪物。
骨童怔了怔。紫发公子的手下们用冰球向他们打来,比石头还坚硬,打到身上,比火焰还灼人。娇婉本能的抬腿奔跑,风从她的骨胳间穿过。很快,冰球不再打到她身上,并不是那些人停止了攻击,而是骨童跑在她身后,为她遮挡了冰球。
面前有一道高高的墙。
娇婉骇然停住脚步。这种高度她不可能翻过去,糟糕!背后一股大力袭来,是骨童想也不想的抛她上墙头,然后向她伸出手,意思很明显:拉我上去。
他的手骨,粗糙而丑陋。他整个身体看起来这样巨大。娇婉不认为自己敢触碰他、也不认为自己有力气拉起他。但她的手自己伸出去了。骨头构成的手、拉住另一只骨头构成的手,骨头的脚掌狠狠顶住墙壁,一拉,他也上了墙头,手仍在她手中,相携着逃亡。
他的藏身之地在一片荒凉的石滩。那片鲜花盛开之地虽然美,他们走在上面却会留下一道死亡的脚印,像用牙齿咬过那么明显。所有人看到,都会追逐他们、驱打他们。他们只有躲在石滩上,才能得到片刻安宁。
他们轮流睡觉、为彼此望风,一起出去觅食。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比亲人还要亲密。娇婉已经学会经过河流时,不去看倒影,不去看自己现在有多丑。她不知道紫发公子为何要把她丢进这样的境地,也不知道他会不会信守诺言救她的父亲。但即使如此,她也要挣扎着活下去。奇怪,活着是这样重要的事,哪怕稀里糊涂变成这样丑陋的妖怪,也仍然想活下去。
有时候她忍不住凝视骨童:焦枯的头骨、空洞的眼窝、森森然的牙骨、扭曲的胸骨。他是怎样变成这副样子的呢?来到这里又想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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