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牧亭从来将四个天王称为逆贼,墨君在家耳濡目染,不知道天王是什么意思,却知道跟着将他们叫做逆贼,若是问他大羲天王是谁,他也只知道回答大羲逆贼。红衣女人自然不知道这些,只觉得男孩子小小年纪已经颇有骨气。她心中怜爱,轻轻摸了摸墨君的脑门,问:“你娘那么年轻,你怎么会有那么大年纪的姐姐?”
墨君转眼珠看着假砚君,心想不管红衣女人问的姐姐是不是她,反正他亲姐姐的年纪确实是挺大的。墨君心想这又不是说谎,便坦荡荡地回答:“我姐姐是大夫人生的。我娘是小夫人,十六岁就被我舅舅卖了,当然还年轻得很。”
他的官话是跟苏牧亭学的,带着汲月县的口音,不是一时间能够伪装出来。红衣女子早看得出这群人没一个是当奸细的材料,听完墨君的话,她再看金舜英,眼神中已经不带恶意。
“都是男人造的孽。”红衣女子说:“缺钱的时候就卖了我们,买我们的又不拿我们当人看,觉得我们是用钱就能买卖、天生比他们低贱一等的命。”她转眼望着假砚君,冷笑道:“就算是那边的清高小姐,同样一辈子逃不脱她爹的编排。豁出性命要保她的贞操,给谁保?不就是她爹告诉她,她不这么做就对不起她未来的男人!从头到尾都是男人在骗我们女人,她竟然不知道问问自己,男人值不值得!”
金舜英听得莫名其妙,大气也不敢出,但见周围女兵全是一派深以为然的神色。金舜英心想,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进展?怎么遇到的乱兵变成了魔教?这一番慷慨陈词之后,该不会将男车夫剖腹挖心吧?
“我们跟着男人受了一辈子侮辱,却要在这些男人倒霉的时候,再跟着他们一起受罚、一起死——这就是从前的可恶世道。”红衣女子拍拍金舜英的肩膀,说:“以后不会了。你也别去投奔什么亲戚。乱世中人心险恶,你这样走投无路的女人,难道要他们再卖你一次?只有大羲天王能改变女人的命运。你们孤儿寡母索性跟我们一起从军,做一番真正不能让男人小觑的事业。”
她的话到最后,险些将金舜英的胆吓破。红衣女人见金舜英张皇失措,微笑道:“你不要怕。我以前和你一样,是富人家的妾,没想过自己还有使刀弄棍的一天。可是女人当中,总要有人来做这样的事,才不会世世代代被男人的刀棍打压。”
金舜英手脚冰冷,颤抖道:“大王抬爱,可我实在难当此重任。”
红衣女人见她畏缩的神色,倒也不再勉强她,柔声道:“若是有朝一日,不堪忍受那个男人说了算的世界,只要记住大羲永远不会将受苦的女人拒之门外。”
假砚君一声冷笑:“永远?大昱也曾幻想他们的帝国是万万年的!”
红衣女人不同她斗气,微笑道:“大昱、大祇,还有现在的大成、大新、大庚,那些男人的国度永远消不掉男人之国的痼疾。我相信大羲有天下女子的支持,不会垮掉。”
说罢她命令女兵们重新套好马车,待到金舜英抱着墨君上车之后,红衣女人向登车的假砚君道:“你刚才说,若有人问起一路见闻,你要告诉他们你遇到大羲的军队,还问我是谁。我的名字是郑莲笑,你大可以把我的名字告诉他们。若问起的人是女子,我请你仔仔细细地将我说过的话告诉她们。你自己不屑我的话,但千千万万的女子之中,必定有人抱持和我一样的信念。你看到她们的神情,就知道我和你谁更应得你刚才的两声冷笑。”
假砚君脸色苍白,匆匆地躲回马车上,急急吩咐车夫快走。
车夫遭受一群女兵的虎视眈眈,恨不得插翅而飞,顿时将马鞭挥得急如擂鼓。马车驶出去不知几里地,金舜英终于从害怕中缓过劲来,忘了遇险之前要和假砚君拼个你死我活,惊魂不定地哆嗦道:“以前只听人说过大羲天王整日嚷嚷着男女平等,我还不知道到底怎么个平等法。原来女人也拿起刀枪打打杀杀了。大羲的女兵当真气势不凡!吓死我也。”
“什么女兵!”假砚君低声道:“那是大羲天王郑莲笑!”
金舜英顷刻愕然,假砚君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她亲自到了大新地界,必定是要同大新逆贼再鏖战一场。五龙坪不宜正面交锋,战场必定在北边的放马山口。那是我们前往落乌郡的必经之地,倘若打起仗来,那条路方圆三四十里都没法走。”
金舜英听着她蹙眉咕哝,被这女人的见识惊呆,傻愣愣地第四次问:“你到底是谁?”
假砚君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似乎打定主意永远不回答金舜英的问题。金舜英的心突的一跳,须臾之间明白她为什么会说出“你们这些贱妾”之类贬损女人的话,连郑莲笑也看出她对女人不屑一顾。
那是一双男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