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隐有凸出来的半头砖,显然那里曾经有一堵墙。拆掉之后,前后两间合为一间,加上北墙上新开的大窗户,原本幽暗狭小的铺子瞬间变得无比亮堂。
进门后便一直小心观望的苏小乔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机会,“少堵墙,房子不会塌?”
“当然不会,”
摇头,展开怀中图纸,避开阿玲目光,沈不真同苏小乔详细讲解起了房屋构造。
察觉到舅舅神色间的躲避,阿玲无奈地摇头。诚然,他恨沈德强,可她却不恨舅舅。沈家如今的情况她也知晓,沈德强对箫矸芝情深不悔,一门心思为箫家着想。他越是这样舅舅越是生气,恨铁不成钢下对其责罚也就越来越重。当日在箫家门前她从乞丐群中救出沈德强、并将其送回去时还曾有过犹豫,她怕因为舅舅关系自己不忍心对沈德强下手。可她怎么都没想到,还没等她出手,沈德强已经开始往死里作。
如今的情况完全解除了她的引诱,可她却更心疼舅舅。在外背负着对蒋家的愧疚,在内又要面对不懂事的儿子,所有的压力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短短一个月他的背已经开始佝偻,两鬓更是冒出白发。
回忆着前世被沈德强气到中风,卧病在床依旧想挣扎着告知她真相的舅舅,阿玲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然后她的手被人勾住了。
“景……”
“嘘!”陈志谦下巴指向阿玲右侧。
顺着他所指方向看去,阿玲看到了位与这些天完全不同的舅舅。
同阿玲一样,苏小乔也不是箫矸芝那种顶顶聪明的姑娘,有些时候她反应甚至比大多数人还要慢。不过她这人心思简单,想什么全都写在脸上。因为是自己的铺子,所以她格外关心,势必要吃透每一处。盯着沈不真手中图纸,她开始事无巨细地问起来。
沈不真本就是极有耐心之人,身为家中顶梁柱,墙皮脱落、泥瓦漏水全都得他亲自出马,一些最基本的活他全都会干,被问起来他也能说得条条在理。这段时间他一直纠结于家中琐事,心思沉郁,如今苏小乔多如牛毛的问题,竟让他短时间内忘了那些盘桓在心中的阴云,重新恢复了往日和气。
其实这也是方氏拉沈不真来给阿玲当壮劳力的目的。杨氏母子再混账,冠生也是她亲弟弟。自己的兄弟自己疼,她希望冠生能离开沈家压抑的环境,找点事忙起来,不要再整天胡思乱想。方氏想得很好,可她忽略了一点,沈不真那可是正儿八经的舅老爷,就算失势了,蒋家姑娘态度摆在那,谁敢随意支使他。是以名义上是管事,实际上沈不真整日闲得很。
还好阿玲带来了苏小乔,后者对铺子那叫一个上心,偏偏脑子有些不灵光,好些事问个两三遍都记不清楚,这时她就会去找阿玲交代过的“宋舅舅”。有她缠着,沈不真总算忙碌起来,人也一天天恢复开朗。
当然这是后话了,这会看到记忆中平和的舅舅回来,抑制住内心激动,阿玲忍住声,任由玉哥哥拉着往后面小院走去。
“你在生我气?”
三两步走到秋千架前,今天架子上缠得是迎春花。十项全能的暗卫将柔软的花枝编起来,每四股汇成一股,原本细密的嫩黄色小花聚在一起,星星点点,其间还有几只蜜蜂浮在花朵上,远远望去就像花束从秋千架中生出来一般。
往日皆会惊喜地坐上去的阿玲,这会却完全没那心思。回忆着舅舅方才笑容,然后她冷不丁就听到这么一句。
“啊?你怎么知道。”
“为何?”
不对,阿玲终于回过神来。搓搓手,她面露不妙,自己这一想起事来就顾不得其他的习惯得改改了,这次怎么就把心思给说出来了。
站在她对面,小王爷步步紧逼,完全将她禁锢在他的阴影中,然后说出自己猜测,“昨日一早还好好的,下午你忙于功课,我们未曾谋面,那只能是上午的事。莫非,你是因会首之事?”
虽然确定自己逻辑准确无误,可陈志谦声音中还是带着全然的不确定。
被他逼到胸膛里,直视着玄衣交衽,与他的不确定完全相反,阿玲眼中满是震惊。
他竟然猜出来了!
震惊过后便是平静,既然他已经知道了,那有些事她也就没必要再隐瞒。
“却是因为此事。”
“你不愿意自己阿爹出任青城会首?”
阿玲点头,“当日玉哥哥提议时,两位师傅也从旁说和,那会我便明确地表达过这层意思。我知道玉哥哥是一片好意,公开推举甚至杜绝了日后阿爹为人指摘的所有可能,大概换做是谁都会感念你一片心意。”
“那你为何还要生气?”陈志谦试探道:“未曾按你的心意?”
话都让他说了,还要她说什么?第一次阿玲觉得,喜欢上个这般聪明的玉哥哥,也许并不是件好事。
“是、也不是,我不过是担心阿爹太过劳累,可昨晚商会雏形初成,知晓此举不会累到阿爹,我便放下这层担忧。只是玉哥哥可曾想过,此次是因阿爹有法子应对,若是下次他想不出什么合适的法子,那又会如何?玉哥哥自作主张惯了,这次我已经说得这般明白,你尚且如此,那下次你我想法不同,谁又知会是何等光景?若只是小事罢了,可玉哥哥位高权重,涉及再小的事也有可能被人大做文章、弄成大事,到时伤到蒋家,伤到阿爹阿娘,我又该如何自处?”
陈志谦皱眉,“说来说去,你还是不满我自作主张。”
阿玲沉默,她想说点别的,却发现说来说去全都绕不过这四个字。的确,她就是在为他的自作主张而生气。
“玉哥哥贵为王爷,位高权重,而阿玲不过是一介商户之女,我们……”
还没等她说完,陈志谦便堵住她可能伤人的话语,“关于此事先前我早已说明,既然你喜欢本王,就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这是什么……反应了好一会,阿玲才想明白过来。
“莫非玉哥哥担忧我说些决绝之言?”
这丫头,该傻的时候怎么不傻?弄清楚她生气原因,并且已经顺带想出解决之策的陈志谦完全轻松下来,也有心思去想些别的。
“还不是怕你到时候难受。”
她难受?望着他那张倨傲到就差写上“毕竟你那么喜欢本王”的脸,阿玲下意识地想反驳。可没等她话出口,对面先一步开口。
“莫非你不想知,本王为何自作主张,如此大费周章之位拱你阿爹坐上会首之位?”
心神瞬间被吸引过去,反驳之言忘得一干二净,阿玲全神贯注想着。对啊,为什么呢?她不傻,知道会首是块香饽饽。阿爹不当,外面有的是人抢着当。玉哥哥与蒋家非亲非故,如此大费周章,还不是——
“为了我?”
好像聪明点也没什么坏处,陈志谦点头,“胡沈两家争执多年,始终难分高下,为何此次箫家却败得如此之快?”
因为她重生,粉碎了箫矸芝阴谋。昂首挺胸,阿玲面露傲然。
就她那点道行还想跟箫矸芝斗?想到箫矸芝深藏着的、连他都猜不到的后手,陈志谦毫不留情地打击她:“你那几次不过是小打小闹,想要动摇箫家根基,还是要靠官府。世人所逐不过权钱二项,蒋家不缺钱,若再多个权,日后将无往而不利。”
明明是官商勾结之言,从陈志谦嘴里说出来却无比大义凛然。
就连阿玲一时间也被他这幅姿态震慑住了。
“箫家败落,青城唯剩蒋家一枝独秀,委实太过打眼。征募军饷已就位,不日我便要离开青城,虽有陈阳护在你左右,可商场之事向来是不见血腥的刀光剑影。有会首之职在,蒋家可直达天听,也算多一层保障,而我亦能稍稍放心。”
秋千架旁,小王爷伸开双臂,宽大的玄色衣袖从她两侧发鬓穿过,将她整个人环在怀中。
他生性高傲,于男女之情上又十分内敛,能说出这番担忧之言,已是将自己心思袒露无疑。
一腔浓烈的心意,阿玲自然能感受得到。柔顺地任由他抱在怀中,她先是感慨于他的周全,而后又懊恼于自己误会,最后想到他快要离开青城,两世初开情窍的她,朦胧中感受到了离别的酸楚。
“玉哥哥要离开。”
听出他话中不舍,陈志谦只觉心里热乎乎的。等了两辈子的小丫头,总算将一颗真心放在了他身上。
好想就这样抱着她不松手,直接将她带回京城,放到他的王府里。怀中柔软的触感传来,低头看着那还未及他下巴的身量。这丫头才十三,离及笄还有两年。
他能熬得过着两年么?
想到这,小王爷无端升起几丝惆怅。
他的情绪很快影响到阿玲,这会功夫她已经将事情想清楚。
早在前面箫矸芝节节落败时她便有过怀疑,这样的人前世又怎能突破阿爹身边层层防守,置其于死地?基于这层认知,她觉得前世蒋家的败落可能没想象中那般简单,箫矸芝身后肯定还站着别人。接手蒋家生意后,略微了解到生意场上的风云诡谲后,她更是确定了自己想法。
而玉哥哥临走前费尽心机的安排,无异于给蒋家加上了一层保障。
他全心全意为她好,她却在耍小性子。
阿玲不好意思地搓手,满是歉意地喊出声:“玉哥哥。”
“恩?”
“那个……”从他怀中稍稍挣脱出来,仰起头视线盯着他略带青色胡茬的下巴,道歉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花香袭来,余光瞥向旁边迎春花,她灵机一动:“玉哥哥,你过来坐。”
陈志谦从善如流地坐下来,他身长腿长,阿玲绣鞋可以离地的秋千,他坐上去小腿还要微微往里折。
“这几天都是你在帮我推,今天换过来,我推你玩。”边说着阿玲边点头,邵明大师曾说过玉哥哥童年凄惨,那他肯定没坐过秋千架。玉哥哥对她好,从来都不是嘴上说说,那她也要身体力行地做一些事。不仅要推秋千,还要熬补汤,更要去蒋家成衣铺子给他挑几身路上能用到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