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食。但新契约也有一层隐患,若是市价低了,蚕农当然乐意按契书上的高价卖予蒋家;可反过来若是市价高了,他们肯定不乐意。蒋家是做生意的,可不是开善堂的,哪能做这等冤大头,故而契约后面跟了一条:若是违约按时价来赔。
蒋先本就是为了改善蚕农生活,历年来定的价格都不低,鲜少有毁契之人。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时日久了这条形同虚设的违约条款逐渐被众人所遗忘。
然而亲自拟定契约的蒋先却从没有忘,是以当日知晓沈金山小动作后,他非但没有阻止,反而命胡贵收拢下人、龟缩不动,自己则在书房盯着契约原稿,笑眯眯地听着他如何上蹿下跳。
前面还只是胡贵来报,沈金山又有那些举动,没想到昨日一大早他竟亲自找上门来,还狮子大开口要跟他三七开,自己独吞七成。
哪来的底气!
用尽半生商海沉浮所练就的定力,他才能维持住面色沉着,勉强没笑出声。
当时能忍住笑,这会他却是再也忍不住,眼角笑出褶子,他声如洪钟:“昨日清早,沈兄用这些生丝,要去了我蒋家今春进贡以及青城绸市七成的纯利润。如此算来,生丝现价又该几何?”
怎么会这样?
沈金山死死盯住他手中契书,白纸黑字上写得明明白白——若是毁契,按时价双倍收取银两。不仅蒋先手上这张,他隐约记得自己匆匆看过的契书上,末尾画押前最不起眼的一行,也是写着这句。
时价,青城这些年生丝价格波动都不大,他压根没怎么在意。可他却忘了,自己前面那番举动,却在很短时间内将生丝价格抬到一个望尘莫及的高度。
“这……怎么能这样算?”
脸上维持着笑容,蒋先不慌不忙,从袖中抽出另一张契书:“这事昨日签订的契约,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沈兄甚至已经事先预支了七成中的三成。”
说到这他看向陈志谦:“王爷,今日征募之事并非小女阿玲不愿出力,而是老朽昨日刚支取大笔现银,这会蒋家内里实在空虚。”
一百五十万两还叫不出力?这让我们这些只捐十万两的脸往哪搁!
云来楼内响起一片片抽气声,感慨过后他们又不禁佩服,蒋家都已经支出这么大一笔银子,这会还毅然捐出一百五十万两。不愧是他们青城商人中领头的蒋先,无论是祛淤还是其他事从来都冲在最前面、出钱出力,如今征募军饷依旧不改其本色。
楼内这些商贾,有一部分直接是跟着蒋先的,中立商贾向来敬佩其品格,这会自然站在他那边。至于先前唱反调的主力,也就是跟随沈金山的那些商贾,被他坑了那么大一次,这会正在气头上,看他倒霉都来不及。
见蒋先拿出证据,最先开口帮腔的都是他们。
“今年生丝还没下来,本来不清楚价格。还好沈老爷有远见,完成第一笔交易,这下可算有了价格。”
“生丝全都控制在沈老爷手里,想怎么卖还不是他说了算。这第一笔交易的价格,只怕比以后价格只低不高。”
“有道理,一张契书定价格,另一张契书写着按时价赔,白纸黑字清楚明白。当着王爷的面,沈老爷该不会想赖账吧?”
“我看八成要赖,箫家库房里有几个钱咱们这些人还不清楚?这么赔怎么不都得两百万,真要赔了,他再到哪变出这一百八十万两雪花银。刚才敲锣打鼓、沿街报喜说得痛快,等到动真格的时候蔫了吧?”
最后一句话是离阿玲最近的商贾说得,本来他财力不丰,昨日把半幅家底赔进去了,方才又被阿玲弄那么一出,这会体内火气旺的堪比一座火山口。对着“大仇人”沈金山,他已经完全不管不顾,火力全开直接揭对方短处。
“当真如此?”陈志谦转身,鹰隼般慑人的目光看向沈金山。
沈金山只觉一股冷意扑面而来,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连忙保证道:“王爷放心,小人说过要捐一百八十万两,就绝不会有所更改。”
“本王三令五申,募捐要不影响青城绸市正常经营。生意人,用什么手段得利那是你们的事,本王不会妄加干涉。可如今沈老爷这般欠着蒋家银子前来募捐,莫非是想当上会首后以势压人?你这样做又置本王于何地!”
小王爷怎么会知道!
沈金山瞳孔微缩,他还真是这样想的,可如今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
“王爷明鉴,小人绝无此意。”
紧张之下他甚至已经不再自称“沈某”,而是一口一个“小人”,同时低头哈腰,做足了谦卑之态。
蒋先哪能看不出他的紧张,上前一步,他满脸庆幸:“既然沈兄并无此意,那当着王爷以及今日这么多人面,咱们便算清楚。”
说完他从袖中掏出最后一张纸,“这是昨日沈兄走后,蒋某连夜算出来的数字。征募军饷肯定要给现银,蒋某也不跟王爷抢,这些银子,沈兄可以暂且拿自家铺子来抵押。蒋某也不多要,就城西的印染铺子、城南紧邻着我蒋家的缫丝铺子……”
接连说了四五处铺子后,蒋先将单子递过去,笑眯眯地说道:“暂时就这些,具体数目以及铺子蒋某全部写在上面,还请沈兄过目。”
过目?
蒋先要的,可都是箫家最红火、每年收益最好的铺子,他又怎会让出去这些!
“胡兄胃口还真不小。”沈金山昨日刚犯过的气喘,这会又有重犯的迹象。
“比不过沈兄。”您可是以整个青城绸缎市为棋,把在场所有人都耍了。
“这等条件实在太过苛刻,恕沈某无法答应。”
蒋先步步紧逼:“莫非沈兄是想赔现银?”
“这……”
“还是沈兄想赖账?您刚才可信誓旦旦地说过……”
沈金山当然不至于自打脸,就算他想打,小王爷在这他也不敢。瞅着白纸上的数额,箫家情况他清楚,拿出那一百八十万两后,绝对无法再拿出这个数。他不想拿,有没有什么办法?
用力撕扯着契约,直到纸上出现个裂痕,突然间他灵机一动。
“昨日是沈某一时糊涂,在这先向胡老哥赔个不是。”脸上挂满笑容,沈金山躬身作揖。
蒋先忙避开他的礼,“莫非沈兄想撕毁契约?”
“看胡老哥说哪的话,”沈金山凑上去,“青城以绸缎为生,生丝价格如此高,岂不是霍乱市场。沈某想着,不如把调回到正常价格?”
这不还是要撕毁契约?云来楼内响起一片嘘声。
沈金山当然知道,这样很丢脸,可银子和面子哪个重要?这可不是一笔小钱,而是能动摇箫家根本的一大笔银子。
想到这他态度更加郑重:“朝令夕改、说话不算话,这都是沈某的不是。可这……不也是为了青城绸市?胡老哥向来为人宽和,还请原谅沈某则个。”
沈金山想得没错,蒋先的确心胸宽广,鲜少与人计较。可这不代表他是一团面团,平日不计较只是那些小事不值得他计较。可箫家可是前世害得阿玲那般惨的罪魁祸首,一想到爱女前世受了那么多苦,他连活剐了面前之人的心都有。
他忍了那么多日,甚至与那狼崽子站在一处,不就是为了让沈金山跌个大跟头。如今眼见着成功,他全身每个毛孔都透着兴奋,整颗心更是无比紧张,又怎会在关键时候掉链子。
“为了青城绸市?”
听到他反问,沈金山忙不迭点头,然后蒋先下一句彻底把他噎住了:“你也好意思说这话?”
“趁倒春寒搅乱青城绸市的是谁?哦,昨日看着有利,在我面前步步紧逼,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才过一天,眼看着要赔钱,就急吼吼地要撕毁契书、恢复原状?合着这天底下的事只许对你沈某人有利,否则都得改。哪有这样的道理?我是体谅你,才准许你用铺子抵债。既然你不领情,昨日你从我蒋家拿走的现银,今日赔偿时我也要现银,一分不少。”
云来楼内,蒋先掷地有声。
沈金山急了,短短时间内他从哪变那么多现银。
“别,胡老哥手下留情,我签、我这就签。”
说完他以不符这年岁的敏捷,飞快跑到门边,从阿玲桌上拿起毛笔,龙飞凤舞般签上自己名字。似乎怕蒋先反悔,他还加盖朱红手印。
如今他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当上会首,只要能当上,铺子、银子以及颜面,今日所失去的一切,来日他必能讨回来!
按下手印的一刻,沈金山的心在滴血。
他死死盯着手印上方列出来的几间铺子,城南的缫丝铺子、城西的染色铺……这些都是百年间箫家先祖苦心积累而来。自打他继承家业后,每旬都要到铺子里转一圈,看到偷奸耍滑的伙计必要严厉斥责。在他的严格监督下,这几间铺子生意蒸蒸日上,如今已经成为箫家最赚钱的一部分。
而现在,却要如此轻易地给蒋先。
将契书递过去时,沈金山的手都在颤抖。
“沈兄莫非是不舍得?”蒋先问得十分轻松,那口气好像在说今天天气还真不错。
“怎么可能会舍得,那可是蒋家最赚钱的几间铺子。”站在阿玲边上,原先跟着沈金山的商贾这会毫不留情地揭他老底。
各种鄙夷的目光看过来,原本烦躁的沈金山反倒冷静下来。
他知道这些人在嘲笑他,笑他出尔反尔,笑他妄图占尽好处,可他并不后悔方才的举动。
满青城谁不知蒋先性子仁善,若他当真答应了,那自己便能及时止损;当然对此他也没报太大期待,蒋先仁善却不傻,这节骨眼上又怎会松口。可自己已经明白说出来,撕毁契约是为青城绸市平稳过渡。这会还看不出什么,可等十天半个月生丝下来,价格居高不下,那时蒋先便成了罪魁祸首。
诚然,哄抬物价的是他沈某人。可他已经明确表示可以降下来,是姓胡的不答应。蒋家可是皇商,青城绸市的领头羊,他不松口谁敢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