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不动的时候,身影静谧,仿佛融于园中;听到张甫呼唤,像是忽然惊醒一般,转身过来。张甫走的近些,看得真切。那女子一身绿纱白裙,发髻极随意地用玉钗挽了,举动之间轻盈优雅。她转身望着张甫,微微一笑,福身道:“妾身苏雪,张大人请了。”
张甫心口似被猛然一撞。这女子不动之时似画中一景,动作言语之时,方知花树亭台,不过此女陪衬!他毕竟见多识广,回过神来,还礼道:“见过苏大家。”
苏雪微笑,施施然走出花丛,几似梨花精魅。她伸手道:“有失远迎,张大人请。”
张甫随着苏雪进了侧院堂屋。琴声依旧铮铮淙淙,张甫略作倾听之态,苏雪便笑道:“后院门下练琴,有扰尊客清听。”
原来那一曲让自己颇为倾心的《阳关三叠》,只是苏雪门下!
张甫这才真正悚然,语气之间更尊重了几分:“令弟子已然琴艺高妙,可想其师。”
苏雪并不得意,也未过谦,只淡淡道:“张大人谬赞了。”说着便从屋角炉子上提来一把精致小壶,竟是要亲自沏茶。
张甫立即起身道:“不敢当!”
苏雪笑道:“贵客请坐。未知贵客几时前来,茶水早沸,也不过随意一冲,并不是什么费心事。茶无非供人饮,正如琴不过留客听,有何当得当不得?”
张甫讪讪坐下,看苏雪皓腕如雪,神态专注。这一仔细打量,才发现苏雪果然已经不年轻了。纵然容貌依旧二十许人,但目光沉静,通身的气度却又似乎在她年龄岁月之上。
张甫自然知道,眼前女子今年恰满三十岁。
苏雪凝神抬手,洗茶再沏,举动之间并不如何华丽机巧,瞧来却浑然天成,大繁至简。苏雪端茶奉客,自己也自端了一杯,坐下道:“虽是去年的雨前,也还有些可品之处,尊客请。”
张甫端了茶,徐徐啜饮。茶汤澄亮,香气如兰,比新茶似乎多了些凝然涩意,却又婉转芬芳,更有韵味。
苏雪:“水老了些,便配了旧茶。”
张甫:“苏大家妙手,仅此一盏茶,便不虚此行。”
苏雪:“张大人说笑了。妾身看沈大人信中,对张大人此行来意也是语焉不详,不知张大人……”
张甫放下茶盏,正『色』道:“苏大家可知上海的‘天下艺擂’?”
苏雪点头:“一年一度的盛事,妾身略有耳闻。”
张甫道:“沈大人有意请苏大家出席天下艺擂。”看苏雪神『色』不动,又道,“苏大家自然不必下场较技,仅是作为嘉宾,压轴时一展琴技便可。沈大人担心此请令大家有所误会,特令在下前来解说,第一绝不必与伎人们较技,第二苏大家若有一丝一毫不情愿,拒绝无妨。”
苏雪沉『吟』一下,笑了起来:“沈大人真是用心良苦。张大人,茶有好有坏,不过用来喝;琴或有高低,不过用来听,妾身怎敢敝帚自珍。闭门谢客,不过是孤身女子自保之计,有生之年能得以出席如此盛会,妾身幸甚。”
张甫大喜,不想苏雪身上竟无一丝外面传说的清高骄矜,起身作揖道:“足感盛情。”
转眼一个月过去,春暮花飞,『乱』红『迷』眼。
张甫早早起身,赶往衙门。沈京坐在案后,面前的公文照例堆了一尺高。
张甫点头道:“大人早。”却被沈京火辣辣的目光看得不自在,尴尬笑道,“大人什么时候好这口了……”
沈京啐了一声,又明显做作地上下打量几眼,坏笑:“君实真是收拾得整齐!”
张甫大窘:“沈大人莫要取笑!”
二人心如明镜,下午艺擂,上午苏雪便会赶来。
沈京笑着,忽然正『色』道:“君实,我知道你耽误这么些年,眼界也高了,但此女……”
张甫肃然道:“即便是沈阁老又如何,苏大家与他早已断绝联系,我有何可顾忌!”
沈京愣了一下,笑道:“君实胆子不小。放胆去,那小子那边自然有我分说!”
二从我的心中杀出一朵花
天下艺擂,是上海一年一度的盛事。无论国籍良贱,均可参加。
每年都是万人空巷,就连苏州百姓也有不少来看热闹。会场特意设在城外长江入海处不远,便是为了场地能更空阔广大,容纳观众。每年盛事一举,苏州上海的守城兵马便得四下哨探,严密防卫,等盛事当天,军队兵士们大都攒出了黑眼圈。
隆庆五年的天下艺擂也不例外。未时开始,人山人海已经把会场围了个水泄不通。
上海作为近年来蓬勃发展的贸易港口,连江入海,交通便利,节目种类之奇之全,名震全国。
据说隆庆帝的某个御前侍卫是上海人,隆庆帝得知后,饶有兴味问:“可曾一睹天下艺擂?”
这个谣言不知真假,但街头巷尾传得有鼻子有眼。
短短几年,天下艺擂盛名如此。本国节目自不必说,来自海外的竖琴胡舞之类更是看的人目不暇接,最后甚至有几个浑身上下漆黑似炭的大汉上台去跳了一曲极雄壮的鼓舞!
不少百姓嗓子都喊哑了,手掌也拍红拍肿,仍浑然不觉。最后评选魁首,看客以手中铜钱购买的花朵决定。
一声令下,真正花舞缤纷。苏州舞伎碧罗香一曲戎装《十面埋伏》编排精巧,面前几乎堆了一座花山。
苏雪看着这番盛景,心中有些浅浅淡淡的恍惚。也许几年前,她也曾画船献艺,彩声震天;千金一笑,歌轻舞曼。
发生了什么,遇到谁,好像都是一场执著的梦,再回头,已是百年身。
“苏大家?”张甫轻声唤道。
苏雪微微一震,微笑道:“张大人,是该我了吗?”
因为某位战斗机的关系,苏雪身后跟了两个护卫,张甫甚至亲自陪同。当然这是张甫是不得不来,还是乐在其中,便不得而知。
夕阳西下,盛典已近尾声。看客们正是热血沸腾,大呼“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张甫看看天『色』,对台上不知哪家青楼的盛装老鸨点点头。那位妈妈会意,大声道:“最后一曲,苏雪苏大家献艺!”
“苏雪是谁?”有人问道。
有人的回答:“你不记得了,几年前的苏州花魁苏雪,后来去京城还当了皇子琴师的!”
“哦!苏雪!”问者恍然大悟。
苏雪苏大家。
在这片地方,她的名声曾经红极一时,至今未曾被人忘记。
苏雪谢绝了旁人的帮助,自己抱着琴,盈然上台。夕阳温柔地照在海面上。天『色』有些暗了,台下看客无论远近,都看不清苏雪的面容。
她依然是一身白衣,一支玉钗,修饰少的几乎等于不存在。苏雪之后,再没有人敢如此出场。
可今时今日之苏雪,又怎能如彼年彼月之苏雪?
那时,他是年少气盛的状元公,她是灵巧善良的俏花魁。
那时的苏雪,心里不是不自负的。美貌无比,琴歌双绝,花魁势在必得。
自许出淤泥而不染,心里未尝不曾等着那一个良人脚踏五彩祥云来救她。良人来了,有英俊,智慧,才华,地位。但他是别人的。
那时的她看似白衣天然,实则处处下足了功夫,每个细节,每个动作,都是仔细推敲。心里是否别有所求,连自己也纠扯不清。
苏雪忽然想起了那个曲子。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却只恨少年公子负恩多……”
辗转京城,飘零流年,终究还是敌不过这一曲成谶。最终默默回到苏州,不是不憔悴,不是不伤痛,直到某日,她看到了自己的琴。
即使陷身火坑,她也未曾自轻自贱,甚至于在琴道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十三岁时全苏州便没有琴师还敢教她。那时寄托了她所有心血,梦想,甚至于生命的琴,却蒙上了尘埃。
她抱起了自己的琴,泪如雨下。
沈公子,沈大人,沈郎,苏雪爱过怨过,痴过傻过,受你恩情,也在这短短几年流尽了一世眼泪!此间种种,如何分说?
既不能说,便不必说。往事如烟,散尽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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