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德已是第六次抬手,去擦额上的汗了。
明明还是四月,天气温温凉凉,他却好似身处酷热炎暑,浑身只差没蒸出腾腾的烟气来。
刘天峰蠕动着双唇,几次欲言又止,却终究不敢将心中的疑虑问出口。
“照实说。”燕煌曦的声音响起,沙哑之外,依然带着一种属于帝王的威仪。
蒋德头上的汗水流得更加欢畅,好半天才磕磕巴巴地道:“皇上,皇上这是……染了鼠疫……”
“混帐羔子!”蒋德的话尚未说完,刘天峰便劈腿一脚横扫过来,将他踢翻在地,两眼瞪得灯笼也似,“皇上乃真命天子,怎会,怎会……”
“刘天峰!”燕煌曦一声疾斥,镇住刘天峰,自己微微撑起身子来,看定蒋德,“告诉朕,朕还有多少时日?”
乍闻此言,刘天峰不由打了个激颤,好半晌方战战兢兢地道:“照这些日子染病士兵们的情形看,短则三五日,长则,十数日。”
“好,”燕煌曦点点头,“你且听着,自今日起,让所有御医倾力寻找治愈鼠疫的法子,若是找到,只管煎了送到大帐来,朕要,朕要……以身试药……”
“皇上!”蒋德鼻头一酸,崇拜、钦佩、敬仰,无数种神情刹那从眼中闪过。
“不必多虑,”燕煌曦一摆手,“朕还是那句话,朕是上苍的儿子,上苍,一定不会抛弃朕,你只管放胆去做,不管结果如何,朕,一切不予追究……”
“皇上!”蒋德噎泣着哭倒于地,此时他只恨自己学艺不精,哪里还有心思担忧自己的生死?
“朕之生死,还有这满城士兵的性命,都交给爱卿了……”燕煌曦强撑着说了一句,再次倒回枕上,四肢一阵抽-搐。
“皇上既已有命,你就快去办吧。”刘天峰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来,蒋德这才如梦初醒般,拭干脸上的泪水,急匆匆起身离去。
“天,天峰……”
闻得燕煌曦的轻唤,刘天峰不由愣住,半晌方应道:“皇上?”
“取,取纸笔来……”
“什么?”
“取纸笔来……”
折身走到桌案边,刘天峰将一应笔墨纸砚放在小几上,然后托着小几,回到榻前。
“扶朕起来。”
刘天峰依言,将燕煌曦扶起,又在他身后塞了个枕头,将小几置在床榻边。
燕煌曦拿起笔来,看住那方素笺,似要写什么,双手却颤抖得厉害。
“皇上,”刘天峰心中不忍,轻声道,“让末将代笔,可好?”
燕煌曦喘了两口气,固执地摇摇头,拼命凝聚起体内的力量,落下笔去:
朕自庆丰十六年,奉先帝命,起兵于郦州,十二年来饱历患难,承祖宗之基业,以图河山大计,如今天下虽大统,却未大治,实乃朕平生未遂之愿。
朕若天不假年,即命皇后殷氏玉瑶登基为帝,兴教化,重文治,倡经济,富我大燕,强我邦国,以待新帝燕氏承寰归位……
刘天峰在旁侧看着,只觉一阵心惊肉跳――他自十五岁从军,从无名小卒至百夫长、千夫长、校尉、副将、将军……十一年前那场卷袭大半燕境的烽火狼烟,乃是他亲眼所见,他虽只是个武人,却也知道,自来政权交接一事,比战场之上的血腥厮杀更加惨烈……倘若皇上真爱皇后,是不当将她扯进这深不见底的漩涡中来的,可是方今天下,太子承寰年幼不说,且不知去向,宫中除皇后殷玉瑶之外,确也无人能够主持大局……
无人吗?
辰王燕煌晔呢?
他难道不可以吗?
倘若朝中以洪宇为首的老臣,根本不乐见殷玉瑶登基为帝,而强力主张召回辰王燕煌晔,或者扶代王燕煌晨登基,那时又该怎么办?
倘若朝中众文武,因之分为三派四派乃至更多派,一向温婉的皇后娘娘该怎么办?这内忧外困风波不断的大燕国,又该怎么办?
刘天峰陷入深深的忧虑之中,以至于忘记去留意,燕煌曦接下去还写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