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兵卒看在眼里,却也没多说什么,想来彼此都是正统军,什么都习惯了熊俊淡然道:现下战况如何了?郑老五道:托将军的福,战事已然平息说着送上一封文,盖了兵部的大印
见得兵部文到来,熊俊稍感宽心了,又道:大都督到了么?郑老五道:尚未抵达
熊俊松了口气,看他整晚兼程赶路,总算比大都督抢先一步抵达,可称不辱使命也是昨晚彻夜未眠,便从腰囊里取出一把干茶叶,抛入嘴里,咀嚼提神,道:现今镇上多少驻军?郑老五答道:沿三原城数组百里,共计二十四万
众军官全转过头来了,熊俊也是眉头微皱,道:搞什么?为何动用这许多兵马?
郑老五道:此战空前惨烈,怒苍前后动用五员大将,韩、李、郝、陆、石,前仆后继而来,双方激战月余,留守军尽数战死,我正统军伤亡也达三万以上
熊俊眯起了眼,慢慢嚼着茶梗子,道:事情怎么闹出来的?郑老五道:一篮子花卷
熊俊原本低着头,听得此言,眼缝便又微微睁开,道:死了几万人,就为这个?
郑老五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向地,点了点头熊俊也不追问了,嚼了嚼茶叶,自朝地下吐出了汁水,道:你们汾州卫呢?死了多少人?郑老五道:我军来得晚,损失不大,只战死两千名弟兄
汾州大漠师不过两万两千人,战死两千,已然十去其一熊俊眼缝眯得紧了,道:虎大炽呢?还活着么?郑老五道:托将军的福我家将军平安无恙你一会儿便能见到他了
熊俊大大松了口气,冷冰冰的脸上露出笑容:活着就好虎大炽那厮还欠我几百两银子,他要给打死了,我上哪儿收钱?正说话间,一匹庞然大物奔驰而来,却是一头双峰怪骆驼,远远听得叫喊声:来人可是荆州熊俊?
说曹操,曹操就到,见了当年同袍,熊俊什么威严都没了,自管哈哈大笑:老虎好久不见啦凡人昵称老黄、老李,这虎大炽却给称做老虎,自是大大的神气露脸熊俊提鞭抽打马臀,竟连一刻也等不得了,双骑冲锋靠近,主将同时翻身、同刻下马,随即搂抱到一块儿,叫道:老熊、老虎
二将相拥,熊俊喜不自胜,上下打量同袍,笑道:看你气色不坏嘛,让我数数,一二三四,四肢都还留着正统军都是男人,日常闲来无事,便爱胡说八道,正等着虎大炽嘻嘻哈哈,说什么少的地方你没瞧到、老子原有八只脚,谁晓得这小子今日却似吃错药了,只嚅嚅啮啮,吭不出气熊俊哈哈笑道:怎么啦?瞧你满头急汗的,老婆又跟谁跑啦?
正统军身处前线,上从校尉,下至兵卒,多未成亲,这话自是玩笑了那虎大炽给作弄一阵,脸上却殊无笑意,只低声道:先别闹,我我有件事跟你说熊俊笑道:瞧你阴阳怪气的,怎么?莫非身上真少了什么地方?
藏武师虎大炽神情有些惶恐:已经到了熊俊狂喜道:藏武师到了那那咱老弟不也来了?快说、快说,他人在哪儿?虎大炽低声道:他在营里熊俊喜孜孜地道:今儿是什么黄道吉日?咱兄弟可有两年没见了,好,我先去安顿兵马,一会儿再找他喝酒正要调度下属,虎大炽却拉住了他,道:熊将军,你得快些
熊俊拂然道:快什么?虎大炽欲言又止,忽然弯下腰去,撑住了熊俊的胳肢窝
熊俊是军中有名的硬汉,纵使身中十来箭,也不须旁人搀扶,拂然道:老虎,你在闹些什么?他满心不快,正要推开虎大炽,瞬息之间,心里忽有异感:等等你方才说,藏武师已经到了虎大炽默默低头,轻声道:大家都过来,保着熊将军
刹那之间,熊俊什么都明白了,只听他呜地一声,两腿一软,左右兵卒知道他立时要倒,忙抢上前来,矮身撑住了他
让让让让前头让条路出来虎大炽一路背着同袍,拼命推开人潮,熊俊嘴唇微开,脑海一片空白,呆呆趴在虎大炽的背上,听着老友不住怒喊:别看了别挤在这儿快让开快
此情此景,正统军许多人都经历过,熊俊却是第一回遇上前方将士纷纷回避,望着他的眼神都带了几分不忍,因为人人都明白,这个人遭遇了什么事
熊俊呆呆趴在同袍的背上,只见自己奔进了营帐大门,踏上了营中地毡、见到了一座担架,虎大炽扑了过去,拼命摇动一人的肩膀,大喊道:小熊快起来你哥哥来看你了小熊小熊正喊间,一名校尉俯身过来,附耳道:别叫了
虎大炽啊了一声,苦笑道:断气了?那校尉轻轻地道:刚走
风吹营帐,轰飕飕地振响,全场无人作声,虎大炽、众校尉,乃至于小兵小卒,人人都想说些什么,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正统军就是这样,即使生离死别,依然只能做哑巴眼见熊俊趴在地下,把脸埋在地毡里,久久不作声众校尉慢慢行上,低声道:熊将军请节哀熊俊深深吸了口气,猛地双臂俯撑,站了起来虎大炽慌道:老熊,你熊俊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多说
熊俊不是第一天上战场了打了几年仗,他早就预想过这一刻,因而他也和弟弟约定过,真有这么一天,他们兄第俩绝不在人前落下一滴泪
在众人的注视下,熊俊缓缓行到担架旁,蹲了下来,凝视弟弟,预备向他告别
两年没见,弟弟的面貌变得陌生了,他晒黑了许多,也比分手时结实不少,看得出来,他已经是一个正统军了
万籁俱寂间,熊俊默默在弟弟身旁坐下,神色带了几分茫然、几分疲惫他当然知道弟弟已经死了,可他却未曾流下一滴泪,甚且感不到悲伤,说真的,他料不到自己竟是这样的心情
说不出为什么,或许兄弟分别太久了,抑或看惯了生离死别,总之自己脑袋里想得全是晚间的行军、明日的回防,弟弟死了或活着,竟与自己没啥干系
先前的惊骇错愕,在这一刻全消褪了,代之而起的,是为小弟骄傲的心情
两旁军官见他一脸木然,低声便问:熊将军,咱们要抬走令弟了,可以么?熊俊道:抬众校尉行上前来,慢慢将熊杰的身子翻了过来,只见他紧闭双眼,头颈侧向一边,手中还握着半只花卷,尚未吃完众校尉拿住了四肢,齐声道:一、二
正要将人抬起,却听一声哽咽,众人回头望去,只见背后的熊俊张大了嘴,右臂伸得老长,像是要叫醒自己的弟弟
一直到这最后一刻,熊俊才觉一件事,弟弟真的不会动了他再也不会哭、不会笑,不会起来和自己说话他即将烧化成点点骨灰,永远也看不到了
熊俊哭了,尽管不想在人前掉泪,他还是呜呜地哭出了声他张开双臂,想要去抱弟弟的尸体,却怎么也使不出气力,在虎大炽的帮忙下,总算从众兵卒手中接下了弟弟,最后一次抱住了他虎大炽望着他们兄弟俩,只想说些话来安慰,可话到口边,自己却也哭出了声
正统朝创建以来,熊俊是第一批投效的江湖人物为求剿灭怒匪,他煞费苦心,不只策动了一帮好友从军,还拉着小弟一齐报答国家当然他也答应过老迈的爹娘,即使自己粉身碎骨,他也会让弟弟平安回家可惜他食言了,他只能背起弟弟的骨灰,带他回家
熊俊把脸埋在弟弟的怀里,无声无息地哭着一名军官怕他伤心过度,慢慢行上前来,轻声劝道:熊将军人死不能复生,你你要节哀
滚开熊俊怒吼一声,振臂挥出,扫出了一股烈风,众人心下大惊,纷纷向后退开
熊俊背对着众人,慢慢擦干了泪水,低声道:老虎,我弟弟我弟弟是怎么死的?
虎大炽道:让怒匪打死的熊俊须俱张,奋力回过来,厉声道:胡说
熊俊是沙场老将,谁都瞒不住他弟弟的死因是背后中刀,他并非是身陷战场、明刀明枪交战而死,他是在大战后受人暗算而死,他死得很冤枉
眼见熊俊双目大睁,泪水尽在眼眶里滚动,众人忙低下头去,谁也不敢与他的目光相接熊俊压抑哭声,一字一顿:老虎,说我弟弟是是怎么死的?虎大炽摇了摇头,道:对不住,我不能说
熊俊怒之极矣,揪住同袍,提起衣襟,厉声道:为何不能说?暴吼一出,众人耳中莫不嗡嗡作响,虎大炽闻风不动,轻声道:因为你是个武人奉令不能报私仇
这话一说,满场将士尽低头,熊俊也被迫松开了手,一片寂静间,只听老友低声道:武人者,国家之兵器,百姓之护卫身为朝廷武官,你的刀剑归于国家你绝不能公报私仇,否则你就熊俊泪流满面,哽咽道:背叛了最初的约定
两旁将士闻言恻然,却也无话可说怒匪快意恩仇,行侠仗义,向来为一己之怒而杀人正统军不同,他们是朝廷命官,生来就得听命行事他们不能替自己出征,也不能为私怨下手他们是国家的刀、百姓的剑,他们只能为国杀人,这就是身为武人的天命
黄昏将至,夕阳照入营内,熊俊垂下头去,成了一团蒙蒙隆隆的黑影此时此刻,除了哭,他什么都不能做了
为国家、为百姓,莫说熊俊不能公报私仇,倘使有一天熊杰背叛了朝廷,熊俊虽是他的兄长,却也只能听命行事,下手杀害自己的亲弟弟这是他自己选好的路子谁也怨不得
为国为民、身不由己,熊俊神情微见呆滞,他慢慢摘下自己的头盔,俯撞下,猛听当地一声金响,那头盔做得牢靠,分毫不损,主人却已头破血流他毫不气馁,举头再撞,当当声响中,钢盔渐渐凹陷下去,额间鲜血却也飞洒而出
熊将军快别这样了众人急忙上前阻拦,熊俊却是置之不理,拉拉扯扯间,虎大炽猛地暴吼一声:罢了、罢了,把人带出来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色都有迟疑虎大炽举脚踢翻了矮几,厉声道:怕什么?有事我来担
一名校尉转身离帐,朝外头说了几句话,众兵卒立时带出了一人,交到熊俊面前
杀人凶手来了,饶那熊俊百战之身,乍见这人的面孔,也不禁傻住了
面前站了一名孩童,他身形瘦小,衣衫褴褛,约莫十岁上下,神态极为无助虎大炽道:老熊,令弟奉命救赈灾民,却不幸受这孩子刺杀而死,不过你要报仇前,我得提醒一声他顿了一顿,道:这孩子的爹娘也被杀了
面前的孩子父母双亡,乃是战后遗孤,熊俊胸口起伏,面上筋肉颤抖虎大炽知道自己说动了他,低声又道:令弟一心一意,只在乞求这孩子的原谅,直到断气时,他也不改初衷
熊俊呆呆地道:乞求他的原谅?虎大炽道:是令弟直到死前,都在求他宽恕
熊俊泪水流下,低声道:那我们呢?我们这些人谁来求我们的宽恕?这话一出,众皆低头,竟无一人答得出话来一名校尉大胆上前,附耳道:熊将军,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何况人死不能复生,你且节哀,让大都督处置这孩子
熊俊怒道:滚把手一挥,震开那名校尉,随即行到那孩童面前,静静地道:小兄弟,我不要听别人说,我要你自己说手指熊杰的尸身,一字一顿:这人是不是你杀的?
那小孩本有些胆怯,低头半晌,突然放声大喊:对是我杀了他你想怎么样?
熊俊仰起头来,竭力压抑泪水,过得半晌,方才嘶哑地道:跟我说,你为何想杀他?
那小孩仰头大叫:我为何不杀他全场将士为之震动,熊俊也愣住了,他张大了嘴、呆了半晌,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为国为民、挥别父母,来到这遥远不知名的异乡,吃尽了千辛万苦,谁知最后成了这鬼模样?
熊俊笑了好一阵子,总算垂下脸来,手指担架上的尸身,道:小弟弟,你可知他是谁?那孩子大声道:我管他是谁你们全都长得一个样熊俊泪水夺眶而出,哽咽道:他是我弟弟反手一抽,从熊杰的尸体上拔出凶刀,朝那孩子喉间划过
虎大炽闭上了眼,旁观众人也把头转了开来,却于此时,一只铁手半空探来,握住熊俊的手,稍一力,便将他的钢刀夺了下来
大都督众将又惊又喜,齐声呐喊但见背后立了一条铁塔似的大汉,国字脸上满布风霜,来人正是龙手大都督、天山传人伍定远他那只铁手宛似巨钳,稍稍挟制了熊俊,便让他动弹不得
正统三年六月,黄昏时分,伍定远终于赶抵三原城在众人的注视下,熊俊被迫松开了刀,俯身屈膝,向大都督的威权跪下
来人伍定远沈声道:将熊俊、虎大炽拖出营外,重打一百军棍
号令一下,大批部属奔上前来,将熊俊、虎大炽压倒在地,剥除钢盔铁甲,伍定远环顾四遭,容情彷佛天神,凛然道:熊俊,你公报私仇,虎大炽,你徇私纵容,你二人触犯军法,理当处斩,我却只责打你俩一百军棍,可知这是为什么?
虎大炽没吭气,熊俊也只垂望地,不一语,伍定远放缓了脸色,说道:前因后果,我都听说了熊俊,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今日纵使杀了这孩子,令弟也活不过来,同样的,我若杀了你们,也救不回无辜死伤的百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要你们双方各让一步、相互宽谅
听得此言,熊俊忽然张大了双眼,呆呆地道:杀人不过头点地?眼看伍定远点了点头,熊俊霍地仰起头来,纵声大吼:伍——定——远
营中将士矍然一惊,只见熊俊眼眶湿红,他手指弟弟的尸身,低声道:伍定远,你跟我说,他是什么人?伍定远没有回答,只是别开了头,熊俊哽咽道:他是武人,为你打仗的武人你口口声声说上天有好生之德,我这儿请教你探手出来,揪紧伍定远的衣襟,厉声哭嚎:我们是为谁而杀人?
喔喔喔喔喔喔熊俊泪流满面,怒目圆睁,霎时俯向前,重重撞在伍定远的鼻梁上
住手众人大惊失色,只见大都督鼻梁受击,上身微仰,十来名校尉奔了过来,架开了熊俊,这批武官都是练家子,熊俊纵然力大无穷,却也难以抵敌,他四肢遭人擒拿,受压在地,突然奋力向前一扑,紧抱弟弟的尸身,痛哭失声:正——统——军——声音悲愤痛苦,远远传了出去,众校尉惊喊道:快撬开他的嘴快熊俊激动太过,随时会嚼舌而死,只见他翻起了白眼,口吐白沫,四肢痉挛不休,他好希望自己再也不会思想、再也不会反抗,那样他又可以开开心心地从军报国再一次心甘情愿的
为国为民了
军营上下乱成了一片,众校尉有的低头垂泪,有的忙于救人,满场叫嚣间,忽听一人喊道:大都督那孩子跑了
众人急急转头,只见一条小小的身影足疾奔,离帐飞奔,已然穿过了营寨,便朝镇上而去众兵卒守在帐外,不明究里,便也没下手阻拦
众校尉一声喊,纷纷取下紫藤大弓,弯弓搭箭,瞄向那孩子的背心不过人人心里有数,这只是做个幌子,那只斑驳铁手未曾放落前,谁也不敢擅自箭
晚霞缤纷,落日夕照,在这正统三年六月盛夏的傍晚,伍定远遥望西方,只见那孩子越奔越远,他像在追逐血红的夕阳,一路向西、拼命向西只因在那夕阳隐没的极西苦寒之地,有一座梦寐以求的高山,世称
怒苍山英雄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