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着自家带来的搪瓷盆或布袋,接住那喷涌而出的、雪白蓬松的米花。那笑声,在清冽干爽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脆、亮堂,不掺一丝杂质,是寒冷世界里最动人的暖流。只是这暖流背后,是无数家庭的精打细算——一包米花,花不了几分钱,却能让孩子开心许久,也能让下岗的父母,少几分无法满足孩子心愿的愧疚。
此时的哈尔滨,正站在时代交汇的门口,新旧气息交织着,下岗潮如同一道无形的分水岭,将过往与未来清晰割裂。国营百货商店的玻璃橱窗里,一边陈列着印有鲜艳“牡丹”或“红双喜”图案的搪瓷脸盆、铁皮暖水瓶,它们是上一个十年甚至更久远的生活记忆,沉淀着过去的温度——那时的人们,捧着铁饭碗,拿着固定工资,这些日用品,或是工厂福利,或是凭票购买,安稳得无需多想;另一边,则醒目地摆着刚刚到货的日本“松下”或“索尼”随身听,黑色的机身,小巧的耳机,代表着一种崭新、时髦、充满未知吸引力的生活方式,也代表着市场经济的浪潮,正无情地冲击着旧有的体制。
柜台后的售货员,许多还习惯性地戴着蓝色的布制套袖,保持着计划经济时代的典型装扮,却已开始尝试用带着浓重东北口音的普通话,向好奇的年轻顾客介绍“最新款的港台磁带”。他们中,有人已然下岗,托关系在这里做着临时工,不再有固定的工龄与福利;有人虽还在岗,却也时刻担忧着工厂的命运,不知道哪一天,自己也会加入下岗的行列。邓丽君柔美婉转的《旧梦何处寻》还在角落里循环往复,诉说着缱绻的旧情,也诉说着人们对过往安稳岁月的眷恋;而毛阿敏那大气深情的《渴望》主题曲,已然随着电视剧的热播,响遍了大街小巷,唱出了人们对新生活的朴素期盼,也唱出了下岗潮中,人们对出路的渴望与迷茫。
街道上,漆皮斑驳脱落、车厢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的“龙江”牌老式公交车,喘着粗气缓慢爬行,像一个不堪重负的老人;与此同时,车身喷涂着“TAXI”、显示“起步价六元”的红色夏利出租车,已如灵动的游鱼,开始穿梭于主要干道,引得路人纷纷侧目,计算着偶尔奢侈一次的可能性。不少出租车司机,都是下岗工人,他们放下了车间里的工具,握紧了方向盘,在寒风中奔波,只为挣得一份养家糊口的收入。而那些曾让人艳羡的国营大厂,有的已然破产,厂区大门紧闭,只剩下斑驳的厂牌在寒风中伫立,像一座沉默的纪念碑;有的正在重组改制,裁员的消息如同寒风,吹遍了每个车间,人心惶惶。就像沈阳拖拉机厂,这一年也在一场发香肠以示安慰的大会后,宣告了破产,结束了生产中国第一台拖拉机的辉煌历史。
最令人艳羡的,莫过于那砖头般大小的“大哥大”,黑色的塑胶机身,重量十足,配上昂贵的皮套,握在手中便是一种无声的宣告。持有者多是率先“下海”的个体户或改制后的企业老板,他们在市场经济的浪潮中抓住了机遇,与那些深陷下岗困境的工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若有谁在街头驻足,掏出它拉出长长的天线进行通话,那嗓门必定不自觉地拔高几分,仿佛不如此,便不足以匹配这通讯工具的身价。周围的目光也会瞬间汇聚——那不仅是通讯工具,更是身份与财富最直观的象征,须知,那时一分钟的通话费,或许便能抵得上普通下岗工人几天的生活费,抵得上他们在劳务市场奔波许久才能挣到的工钱。
当然,更多的人,选择将那份“联系”别在腰间。各式各样的BP机,黑色的小方块,成了年轻人追逐的“时髦玩意儿”,也成了下岗工人维系生计的工具。它们或简单地别在皮带扣上,或小心翼翼地套着彩色的塑料保护壳,成为冬日厚重衣物间一抹亮眼的点缀。对于下岗工人而言,BP机上“速回电”的留言,或许是雇主的通知,是难得的工作机会;“有活介绍”的字样,更是寒冬里最温暖的希望,足以让他们在寒风中,多一份坚持下去的勇气。
那突然响起的“嘀嘀、嘀嘀”声,对于佩戴者而言,不啻于一声召唤。无论身处何地,人们都会立刻停下手中的事,低头、伸手,熟练地取下它,按亮屏幕,仔细辨认那一串串数字代码或寥寥数语的汉字留言。“速回电”后面往往跟着单位的电话号码,意味着工作的召唤;“老地方见”是兄弟之间无需言明的默契,三五个小菜,一瓶“哈尔滨”白酒,便能消磨整个冬夜——酒过三巡,话题总会绕不开下岗的境遇,有人抱怨命运不公,有人诉说找活的艰难,有人互相打气,约定明天一起去劳务市场;若是屏幕上跳出“想你”二字,简简单单的两个汉字,却仿佛带着发信人的体温,足以让收到信息的人,在零下二十度的寒风里,心头一热,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偷偷品尝半晌的甜蜜。这份甜蜜,是下岗潮的阴霾中,最珍贵的慰藉。
那时的联系,需要等待,需要辗转。听到呼叫,要匆匆奔向街边的公用电话亭,投下几枚硬币,或是使用IC卡,有时前面已排了长长队伍,只能裹紧大衣,在寒风中踩着脚耐心等候。可也正是这份来之不易的“慢”,让每一次通话,每一句叮嘱、每一次问候,都显得格外郑重,充满了仪式感。话语穿过冰冷的电线,抵达耳畔时,似乎也带上了一份沉甸甸的重量,不似如今这般轻易和飘忽。对于下岗工人而言,每一次通话,都可能关乎生计,关乎希望,那些隔着电话的叮嘱,那些远方亲友的安慰,都是支撑他们走过寒冬的力量。
真正让哈尔滨的冬天沸腾起来的,是进入腊月之后。松花江彻底封冻,变成了一块巨大无比、浑然天成的琉璃镜面,成了这座城市最宽阔、最富趣味的天然游乐场。孩子们穿着自家做的或是从亲戚家借来的冰鞋,在冰面上蹒跚学步,摔倒了便是一串清脆的笑声,爬起来继续,那无忧无虑的欢笑声,能贴着光滑的冰面传出老远。大人们则全副武装,裹着最厚的棉袄棉裤,在江边清扫出的空地上支起马扎,怀里抱着灌满热水的输液瓶或是橡胶热水袋,一边看着孩子嬉戏,一边与邻居闲话家常。话题里,总有绕不开的下岗:谁家男人下岗后去南方打工了,谁家女人摆起了小摊,谁家靠着邻里接济熬过了最难的日子。口中的白气与茶缸里冒出的热气氤氲在一起,构成一幅鲜活的生活图景,既有生活的苦涩,也有邻里间守望相助的温暖——邻居家包了酸菜馅饺子,总会多包一份,送到下岗的邻居家;谁家有多余的蜂窝煤,也会悄悄塞给生活拮据的人家,这份温情,是冰城人在寒冬与困境中,最动人的底色。
而整个冬季的高潮,无疑属于兆麟公园的冰雕游园会。从公园气派的大门开始,一座座用巨型冰块垒砌、雕琢而成的牌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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