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冰城纪事·引子
那一年,哈尔滨仿佛是被时光特意封装起来的一枚琥珀,凝固在西伯利亚倾泻而下的寒流中央。这寒流,像一头无形无质的巨兽,匍匐在松嫩平原之上,每一次呼吸,都吐出彻骨的凛冽,恰如彼时席卷全城的下岗潮,悄无声息却势不可挡—年,这场始于几年前的变革已然全面铺开,黑龙江省的企业下岗人员占比跻身全国前列,昔日撑起城市脊梁的国营大厂,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阵痛,冰城的寒冬,因这场时代的浪潮更添了几分沉郁。
立冬的节气像一声威严的号令,广袤的松花江便应声收敛了夏秋的奔腾咆哮,水波变得滞重、朦胧,仿佛一条进入冬眠的巨蟒,在水面与水下,悄悄编织着一片片晶莹而脆弱的薄冰。它们如同大地初生的、透明的鳞甲,在灰白的天光下闪烁着冷冷的微光,相互碰撞时,发出细碎清冷的“咔咔”声,是冬日序曲最初的音符,也似那些破产倒闭工厂的机器,最后一声沉寂的叹息。
江风,这位永不疲倦的雕刻家,卷挟着细密坚硬的雪粒,自空旷的江面呼啸而起,沿着经纬分明、如同城市脉络的街巷一路横扫。它打磨着中央大街那些百年前由异国工匠精心铺就的青灰色面包石,将凹凸的表面磨得温润发亮,石与石之间的缝隙里,紧紧嵌着去冬未化尽的、已然失了蓬松的旧雪,行人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独属于北方的清响。那声音沉郁而绵长,仿佛不是来自脚下,而是从岁月深处传来的一声声回响与应答,叩问着过往的行人,也叩问着这座城的记忆——那些刻着“先进生产”的厂牌、那些挤满工人的车间、那些按月足额发放的工资袋,正随着下岗潮的蔓延,渐渐褪色成过往。
清晨六点,夜色尚未完全褪去,天际浸染着一片沉静的暗蓝,如同未调匀的丹青。道里区那些颇有年岁的居民楼,像一群蜷缩在寒冷中的巨兽,窗口次第亮起了点点昏黄而温暖的灯光,如同野兽苏醒时睁开的惺忪睡眼。只是这灯光里,多了几分往日没有的沉重:有人彻夜未眠,盘算着下岗后全家的生计;有人早早起身,不是奔赴熟悉的车间,而是揣着皱巴巴的简历,去往劳务市场碰碰运气;……
一楼的窗台,成了天然的冰窖,也成了北方冬天最直白的展示柜。冻梨、冻柿子、还有成串的冻豆角,被主妇们摆放得一丝不苟,黑褐与橙红交错,覆着一层洁白的霜,远远望去,像一串串沉默而甜美的冰灯笼,守望着漫长的冬季。只是这守望里,少了几分从容——往日里由工厂福利支撑的富足,如今被拮据取代,窗台的冻货不再是冬日的点缀,而成了节省开支、熬过寒冬的必需品。
楼道里,熟悉的煤烟味混杂着老旧木材的气息,悄然弥漫。早起的人家已然生起了蜂窝煤炉,铁皮烟囱探出窗外,吐出的乳白色烟雾,在凛冽的、近乎凝固的空气中,笔直地向上攀升,像一道纤细的、通往天空的阶梯。然而这努力总是短暂的,没升多高,便被无形的寒冷吞噬、消散,融入了城市上空那片更庞大的、混合着生息与寒气的薄霭之中。就像那些曾在工厂里挥洒汗水的工人,一夜之间失去了“铁饭碗”,多年的手艺与工龄,在时代的浪潮面前,显得如此渺小而无力。
七点钟声敲过,街道便从沉睡中彻底苏醒。穿着臃肿但厚实棉袄的人们,像一个个移动的棉包,呵着长长的、能在睫毛上结霜的白气,拎着印有“先进生产”字样的铝制饭盒,只是不再有整齐的队伍奔赴厂区——有人走向街角的国营早点铺,盘算着用最少的钱买一份果子豆浆;有人蹲在劳务市场的墙角,裹紧大衣等待雇主,饭盒里的粗粮馒头,是一天的口粮;还有人推着自制的小车,沿街叫卖着袜子、手套,那些曾印在饭盒上的“先进”字样,如今成了对过往安稳生活最酸涩的回望。
自行车的铃声响成一片,“叮铃铃”地划破寒冷的空气,车把上挂着的尼龙网兜或是旧布兜里,装着刚从小市场采购来的大白菜、土豆、萝卜,沉甸甸的——这是每个家庭对抗严冬的“战略储备”,更是下岗潮下,人们守住生计的底线。往日里由工厂分配的粮油副食,如今需要自己一分一厘地算计,冬储菜的多少,直接关系着整个冬天的温饱。
街角,那由旧铁皮桶改造的烤红薯炉,是寒风中无可争议的磁石。炉膛里,木炭安静地燃烧,透出橘红色的、跃动的暖光,仿佛一颗在寒冷中顽强搏动的心脏。不少烤红薯的摊主,都是新近下岗的工人,放下了车间里的扳手、锅炉旁的铁锹,拿起了翻动红薯的铁钩,用这小小的炉子,撑起全家的生计。红薯在炽热的炭火包围下,内部丰沛的糖分被慢慢逼出,在破皮处“滋滋”地冒着细密的小泡,空气中那股焦香与甜香混合的气息,霸道而温柔,能随风飘出半条街去,勾引着每一个行人的辘辘饥肠。只是很少有人知道,摊主看着顾客掏钱时的眼神里,藏着多少无奈与坚韧——这一块红薯的利润,或许是孩子一天的零花钱,是家里一顿菜的开销。
裹着厚重军大衣、戴着狗皮帽子的摊主,面容隐在帽檐的阴影和呼出的浓重白气里,只用一双戴着厚重手套的手,握着长长的铁钩,熟练地翻动、挑选。路人很难抵抗这温暖的诱惑,掏出皱巴巴的零钱,买上一块刚出炉的。那滚烫的温度透过报纸传递到掌心,烫得人只能左右手飞快地倒替,一边吹气,一边小心翼翼地咬开那焦脆的外皮。金红、绵软的瓤瞬间在口中化开,极致的甜与暖,如同一条温顺的溪流,从舌尖开始蔓延,顺着食道,妥帖地抚慰到胃里,继而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意。这短暂的暖意,也暂时驱散了人们心头的焦虑——下岗后的迷茫、生计的重压,在一口热红薯的甘甜里,得以片刻喘息。
不远处,崩爆米花的摊子总是围着一圈眼睛亮晶晶的孩子。那黑乎乎、葫芦状的爆米机像一个神秘的魔法道具,架在小火炉上,摊主不慌不忙地摇动着转柄,黝黑的脸上是笃定而专注的神情,仿佛在举行一场庄严的仪式。他或许也曾是某家工厂的技术工人,如今靠着这门手艺,在街头挣取微薄的收入。当气压达到临界,他便会直起身,用带着浓重方言腔的调子高喊一声:“响——喽——!”孩子们立刻如受惊的雀儿,一边兴奋地尖叫,一边用双手紧紧捂住耳朵,嬉笑着向后跳开,小脸上写满了既恐惧又期待的复杂神情。这清脆的笑声,是那段沉郁岁月里,最纯粹的光亮,暂时冲淡了大人们脸上的愁云。
随即,“嘭”的一声巨响,如同一声闷雷,震得地面仿佛都微微一颤。巨大的白雾裹挟着浓郁的米香轰然腾起,瞬间吞没了摊主的身影。待雾气稍散,孩子们便蜂拥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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