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这个样子。明白了她那深入骨髓的冷静、理智、不信任任何人、永远将自己包裹在坚硬外壳下的性格,是从何而来。明白了为什么她会在自己的生日,选择“空荡日程”、“无需打扰”。那不仅仅是因为孤独,更是因为,这个日子,或许是她内心深处,最不愿触碰的、血淋淋的伤疤。是幸福与毁灭的分界线,是拥有与失去的纪念日。
巨大的酸楚和那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冰凉的“心疼”,再次汹涌而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他看着昏黄光晕中,韩晓那平静得近乎漠然的侧脸,看着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仿佛将所有情绪都吞噬殆尽的漆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她肩上所背负的,不仅仅是那个庞大的商业帝国,不仅仅是无数人的生计和期望,更是那段早已逝去、却从未真正放过她的、沉重而残酷的过去。
他想说点什么。想说“对不起”,为昨天的冒失,也为她所经历的一切。想说“我明白”,虽然他永远不可能真正明白那种失去至亲、被迫一夜长大的切肤之痛。但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不合时宜,甚至可能是一种更大的冒犯。
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低下头,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无意识地、紧紧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清晰的刺痛,才能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韩晓终于再次将目光,从窗外那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夜空,收了回来。她转过脸,看向罗梓。那目光,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和深邃,仿佛刚才那段短暂而沉重的叙述,从未发生过。但罗梓却分明看到,在那平静的眼底最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闪烁了一下,随即又迅速湮灭在无尽的漆黑之中。
“你的家人呢?” 她忽然问道,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将话题从一个沉重的过去,引向另一个或许同样并不轻松的领域。
罗梓的心脏,再次因为这句突如其来的问话,而猛地一跳。他没想到,韩晓会在讲述了自己如此私密、如此沉重的过去之后,将话题转向他。这是一种交换?一种试探?还是……仅仅是另一种形式的、将他排除在外的、表明“你的过去对我来说无关紧要”的姿态?
他抬起头,迎上韩晓平静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探究,没有同情,也没有任何情绪,只是一种纯粹的、平静的注视,等待着他的回答。
罗梓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他知道,在这个女人面前,任何隐瞒或伪装,都可能是徒劳的,甚至可能引来更深的猜忌。而且,与她刚刚讲述的那段残酷而沉重的过去相比,他那点家庭的困扰和压力,似乎显得……微不足道,甚至有些矫情。
“我……”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声音有些沙哑,“我父亲很早就过世了。生病。那时候我还很小,没什么印象。” 他顿了顿,组织着语言,“是我母亲一个人,把我带大的。她……身体不太好,有慢性病,需要长期服药,也不能太劳累。所以,我很早就出来工作,想多赚点钱,让她过得轻松一点。”
他没有提及母亲具体是什么病,没有提及那些年母子俩相依为命的艰辛,没有提及他为了赚钱、为了让母亲安心,所承受的压力和做出的妥协(包括与韩晓之间这场荒诞的“契约”)。只是用最简单、最平淡的语言,勾勒出一个单亲家庭、儿子早早担起生活重担的、普通而常见的轮廓。
韩晓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那平静的目光,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但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上次的事,” 罗梓继续说着,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紧绷和艰涩,“我母亲她……很担心。她身体本来就不太好,又听到那些风言风语,急得病倒了。李助理安排人去看过,也请了医生,现在……情况稳定了一些。但我还是很担心。” 他终于还是提到了上次的“陷害”风波,提到了母亲因此病倒,提到了他内心最深的恐惧和牵挂。在这个特殊的日子,在这个韩晓主动揭开自己伤疤、气氛异常沉重的书房里,他似乎也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推动着,说出了这些他原本绝不会、也不敢在她面前主动提及的话。
说完,他再次低下头,不敢去看韩晓的眼睛。他怕从她眼中看到漠然,看到不屑,看到“这与我何干”的冰冷。他怕自己这点“家事”的困扰,在她所经历的滔天巨浪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值一提。
然而,韩晓并没有立刻说话。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昏黄的光晕笼罩着她,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边,却无法驱散她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冰冷的疏离感。她的手指,再次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
“嗯。” 她终于淡淡地应了一声,依旧是那种听不出情绪的、平稳的语调,“李维跟我提过。你母亲那边,会有人照看,医疗和生活,不用担心。”
依旧是公事公办的语气,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下属员工的家庭困难,提供“公司”范围内的、制度性的帮助和安抚。没有多余的安慰,没有感同身受的共鸣,只有冷静的陈述和承诺。
但罗梓的心,却因为这句平淡的话,而微微一动。至少,她没有漠视,没有嘲讽。至少,她“知道”了,并且给出了一个“不用担心”的承诺。尽管这承诺可能只是出于“契约”的延续,出于对他这个“工具”的维稳需要,但在此刻,在他刚刚窥见了她那沉重不堪的过去、心中充满了混乱的“心疼”和无力感的时刻,这句平淡的承诺,却像一道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名为“并非彻底孤绝”的缝隙,悄然划过了他冰冷而惶惑的心湖。
“谢谢韩总。” 他低声说道,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的颤抖。
韩晓没有再回应这个话题。她似乎对“交换家庭信息”这件事,已经失去了兴趣,或者,达到了她某种不为人知的目的。她重新将目光投向桌上摊开的文件,那姿态,分明是“谈话可以结束了”的暗示。
罗梓识趣地站起身,依旧低着头:“那……韩总,如果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
“嗯。” 韩晓头也没抬,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罗梓转身,朝着门口走去。脚步有些虚浮,像是踩在云端。直到他的手触碰到冰凉的门把手,他才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韩晓,用极低、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匆匆说了一句:“韩总,也请……多保重身体。”
说完,不等韩晓有任何反应,他几乎是逃也似的,拉开门,快步走了出去,并反手轻轻地带上了门。
厚重的橡木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将他与书房里那昏黄的光晕、沉重的寂静、和那个刚刚对他揭开了沉重过往一角的、孤独的女人,彻底隔开。
罗梓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漫长而耗费心神的跋涉。额头上,早已布满了冷汗。
书房里,韩晓在门关上的瞬间,终于抬起了头。她望着那扇紧闭的门,目光平静,深不见底。没有人知道,在那平静无波的表面下,是否也泛起了些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或不愿深究的、极其微弱的涟漪。
昏黄的台灯光晕,将她独自一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在身后深色的书架上,像一个巨大而孤独的、沉默的剪影。
门外,走廊里光线昏暗。罗梓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滑坐到柔软的地毯上,将脸深深地埋进膝盖。
第一次,他们之间,不再仅仅是冰冷的契约、危险的算计、和彼此心知肚明的利用与防备。第一次,他们触及了彼此生命中,那最沉重、也最私密的部分——家庭的创痛与背负。
尽管是以一种极其克制、极其平静、甚至带着试探和疏离的方式,但那条名为“过去”的、冰封的河流,似乎被凿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裂缝。冰冷的河水之下,是同样沉重、同样孤独的暗流,在无人知晓的黑暗中,沉默地奔涌、交织。
而那片“空荡的日程”,那个特殊的日子,就在这沉重而克制的、关于“家庭”的第一次交谈之后,悄然流逝,如同窗外那最后一缕消失在天际的、黯淡的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