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焦急和沮丧:
“马姑娘,孙总管,您二位也看到了。不是小人们不尽力,实在是这水磨太过‘娇气’!水小了它是大爷,推不动;水大了它更是祖宗,说坏就坏!这次损坏颇为严重,核心传动轴都裂了,重新制作打磨费时费力。这两三日停工,影响的磨面数量可不是小数目!这面粉的供应,小人……小人实在是愧对元帅信任!”
他重重一拳捶在旁边的支撑木桩上,显得既懊恼又憋屈。
陈慕之没有急着发表意见,而是绕着那停转的连机水磨仔细打量起来,又蹲下身观察河水的流速与水位,再回想一路走来所见的地形起伏。
他大学主修动力工程,虽然研究方向更偏向理论和高精尖领域,但这种基础机械原理、能量转换与利用效率的优化,正是他的专业范畴,一眼就能看出关键所在。
一个想法如同黑暗中划过的电光石火,瞬间照亮了他的脑海。
他走到愁眉不展的方怀舟身边,指着那庞大的、固定在石基上的水磨结构,语气平和地问道:“方大匠,这水碓、水磨,必须如此牢固地固定在此处吗?丝毫动弹不得?”
方怀舟正心烦意乱,见问话的是个面生的年轻文弱书生,以为是哪个不懂装懂来指手画脚的文人,顿时没好气地回道:“不固定在这儿,还能在哪儿?水就在这儿流,难道还能把整条河的水都引到别处去?或者把这千斤重的大家伙扛着满街跑不成?”
语气颇为冲撞,带着工匠特有的直率和对“外行”的不耐。
马秀英微微蹙眉,正要开口提醒方怀舟注意态度,陈慕之却不在意地笑了笑,仿佛没听出对方话里的火药味,继续耐心引导:“非是移动整条河,也非搬运水碓。方大匠,你看这河水,丰枯不定,水位时高时低,流速亦随之变化。这固定式的水碓水磨,其结构、轮叶入水深度、传动比,都只能适应某一特定范围的水位和流速。水位高了,流速过快,冲击力过猛,易损坏轮叶和传动件;水位低了,又够不着,或者冲击力不足,无力驱动。我们何不……因势利导,让这水磨本身,能‘随波逐流’,自适应水势之变化?”
“随波逐流?自适应?”方怀舟愣住了,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完全超出了他固有的认知。马秀英和孙义也投来疑惑的目光,孙义更是暗自撇嘴,觉得陈慕之在故弄玄虚。
陈慕之不再卖关子,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根较为直挺的树枝,抹平一小块地面,便画了起来:“我们不必改变河流,也不必移动山石。我们只需造一条足够坚固、吃水较深的平底船,不用太大,但要足够稳,能承载重量。然后,将水轮、传动机构,乃至石磨本身,都集成安装在这条船上。再将此船以坚固的铁链或缆绳,锚固于河道之中……”
他一边画,一边用树枝指点,详细解释:“丰水期,水位高,流速急,我们可将船锚固在靠近岸边、水流相对平缓的洄水区,避免急流直接正面冲击,保护机构;枯水期,水位下降,河心主流位置水更深,流速往往也更稳定有力,我们便将船驶向河心锚固,利用那里依然充足的水力。”
“最重要的是,船体本身浮于水面,可以自然地随水位的涨落而上下起伏,水涨船高,水落船降,始终能保持水轮以最佳角度和深度入水工作!如此一来,就无需像建造固定水碓那样,必须耗费巨资修建复杂且容易淤塞的堰坝、导流渠来勉强维持一个固定的工作水位。传动结构也可以因此简化许多,动力传递更为直接,损耗更小。此物,我暂称之为——‘船碓’或‘船磨’。若要紧急提升产量,我们完全可以同时建造数条这样的船磨,并列于河中,互不干扰,齐头并进!”
随着他的勾勒和深入浅出的讲解,一个全新的、突破性的、灵动而巧妙的水力利用方案,清晰地呈现在众人面前的沙土地上。这方案跳出了固定思维的桎梏,将“以不变应万变”的固定模式,转变为了“以万变应万变”的灵动策略。
方怀舟起初还带着几分不屑和烦躁,但听着听着,眼睛越瞪越大,嘴巴也无意识地微微张开,呼吸渐渐粗重起来,仿佛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在眼前打开。
他猛地一拍自己汗津津的光亮脑门,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带着颤抖:“对啊!船!放在船上!让它浮在水上!高了低了它自己跟着动!还能主动选择水流缓急!妙啊!太妙了!这……这位大人!您……您真是神了!点石成金啊!”
他此刻看陈慕之的眼神,如同瞻仰神人。
他一把抓住陈慕之的胳膊,那常年劳作布满老茧的手力道奇大,让陈慕之感觉骨头都在**,脸上满是狂热和近乎虔诚的敬佩,之前那点轻视和烦躁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大人!这‘船碓’、‘船磨’之思,简直是鲁班再世,点醒了俺这榆木疙瘩!小人……小人方怀舟,自认钻研水利机巧十余年,不敢说登峰造极,也算略有心得,今日方知何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大人,您……您还懂什么?比如,这水轮叶片的角度弧度,如何才能在不同流速下都保持较高的效率?还有这传动齿轮的材质与咬合,如何能更耐磨,减少维修?这船体的稳定性,又该如何保证在急流中不倾覆……”
方怀舟一连串问了好几个非常专业且切中要害的问题,有些甚至触及了初步的流体力学和材料力学原理。
陈慕之看着这位瞬间化身“技术狂热粉”的工匠头子,心中既觉得有些好笑,又颇为欣赏他那份纯粹的技术追求和求知欲。
他便拣着能解释的、符合这个时代认知水平的,用比喻和具象化的语言,深入浅出地解答了一番,诸如叶片设计成一定曲面可以减少水流阻力(涡流)、选择硬木并交叉纹理或者设法用上好的钢材包裹关键部位可以增强耐磨、船体采用宽底并合理配置压舱物可以增加稳定性,甚至简单提到了可以通过搭配不同大小的齿轮组(变速机构)来适应不同水流速度,使得石磨始终保持在最佳转速的想法。
方怀舟听得如痴如醉,时而恍然大悟地猛拍大腿,时而凝神思索念念有词,看向陈慕之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敬佩迅速升级到了近乎崇拜的五体投地。
他猛地后退一步,不顾地上泥泞,对着陈慕之便是深深一揖到地,语气无比郑重恳切,带着颤音:“大人学识,如渊如海,深不可测,小人这点微末伎俩,在大人面前如同萤火之于皓月!若大人不弃,小人愿拜大人为师,执鞭随镫,追随左右,学习这格物致知之无上妙理!请老师收下小人!”
说着,竟真撩起沾满木屑的衣袍,作势要跪下磕头行拜师礼。
陈慕之吓了一大跳,这还了得!他赶紧上前一步,用力托住方怀舟的手臂,连声道:“方大匠快快请起!万万不可!折煞慕之了!你我皆是同僚,皆为义军效力,互相切磋,取长补短而已,岂敢妄为人师?这‘船碓’、‘船磨’之法,思路虽有了,但具体如何建造,如何选材,如何确保万无一失,还需倚仗方大匠和诸位工匠的巧手与经验,方能将这图纸化为实实在在能磨面的利器!慕之在此先行谢过!”
方怀舟见陈慕之态度坚决,言辞恳切,这才勉强站直身体,但眼中的尊敬却丝毫未减,反而更浓,固执地说道:“大人可以不认小人这个徒弟,但在小人心目中,您就是俺的老师!以后但有差遣,水里火里,绝无二话!”
此后,方怀舟竟真的一有时间便跑去辎重营找陈慕之请教格物问题,后来觉得跑来跑去太过麻烦,生怕漏掉什么真知灼见,干脆卷起铺盖,自作主张搬进了陈慕之租住的院子,对陈慕之以师礼相待,端茶送水,执礼甚恭。
陈慕之每次看到年纪比自己长十多岁的方怀舟恭恭敬敬地站着倾听他讲解,还拿着本子和毛笔紧张地记录他那些“杂学”的时候,总感觉到自己好像是某国年轻的领袖在做指示。劝了这个“格物痴”几次,见他依旧我行我素,陈慕之也就只好听之任之,倒也乐得有个技术上的得力助手和忠实执行者。
陈慕之尽可能地将后世一些物理基础知识及机械设计原理传授于他,最后方怀舟竟成为新朝的“天工院”首任院长!此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一旁的马秀英,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从陈慕之脱口解出她苦算未得的难题,到此刻提出这匪夷所思却又合情合理、直指问题核心的“船磨”妙法,再到他面对技艺高超的工匠真心拜服甚至欲行大礼时的谦逊从容、不着痕迹的化解……她心中的观感,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先前那“登徒子”的恶劣印象,如同春日阳光下的残雪,迅速而彻底地消融殆尽。
她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从一开始就误会了这个人。他那日看自己的眼神,或许并非心存轻薄,而真的是因为那份与“故人”惊人相似的容颜,所引发的深沉追忆与难以言说的伤痛?
想到这里,她再看向陈慕之时,目光中少了许多戒备和清冷,多了几分客观的审视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明晰的、淡淡的好奇。甚至觉得,他那偶尔失神望向自己的目光,也不再那么令人厌烦和警惕,反而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意味,让她平静的心湖,微微泛起了一圈涟漪。
孙义站在旁边,脸色变幻不定,如同开了染坊。他万万没想到陈慕之真的能当场拿出办法,而且还是个如此高明、如此巧妙、能让眼高于顶的方怀舟都佩服得欲要拜师的绝妙主意!
他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既庆幸这要命的磨面危机终于看到了解决的曙光,自己这总管之位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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