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这三百两,便去寻那上好的木匠铺子,打他几件上等紫檀、花梨木的家生,务必要雕花刻朵,描金嵌宝的。”
“再雇上几个手脚麻利的干净小厮,把这屋里屋外,犄角旮旯,连那陈年的蛛网鼠迹,统统给我刮洗粉刷得锃光瓦亮!务必要体体面面,亮亮堂堂,撑得起场面才是。”
他话音顿了顿,如同锦上添花般,轻飘飘又撂下一句:“等会儿,我再打发府里伶俐的小厮,送一只上好的熊掌过来,并只肥獐子、山鸡、野兔,都是才猎得的鲜货。嫂子只管放手操办,保管叫你娘家人来了,脸上生光!”
那妇人一听“熊掌”二字,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眶来,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随即拍着手,如同得了天大宝贝的孩童般跳了起来,声音都尖利得变了调:
“哎哟我的佛祖爷爷!熊……熊掌?!这……这如何使得!我娘家哥哥嫂嫂,便是京城里的小户人家,逢年过节能见着点羊肉已是稀罕,哪里敢想熊掌这等天物!便是能有只野獐子尝尝鲜,那都够他们在街坊四邻面前吹嘘半年的了!大官人!您真是……真是活菩萨降世!我……我这给您磕头了!”
她激动得语无伦次,作势真要跪下去。
史文恭在一旁,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自家婆娘这副丢人现眼、见钱眼开的模样,臊得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猛地一声断喝,如同惊雷炸响,总算压住了妇人的癫狂:“聒噪什么!还不快滚进去,给大官人倒杯热茶来!没点眼力见儿的东西!”
那妇人被丈夫一吼,非但不恼,反而像是得了圣旨,脸上堆着无比顺从的谄笑,忙不迭地对大官人福了又福,又对着史文恭也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嘴里连声应道:
“是是是!当家的说的是!我这就去!这就去!大官人您稍坐,茶马上就好!!”说罢,,扭着腰身,脚步轻快得如同踩了风火轮,一溜烟钻进了灶房。
小院里只剩下大官人和史文恭二人。风雪似乎也小了些,只余下细碎的雪沫在空中飘荡。
史文恭盯着婆娘消失的灶房门帘,仿佛要把它瞪穿,这才长长地、沉沉地吁出一口浊气。
那浊气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一股浓白的雾,久久不散。
他猛地转过身,对着大官人,那张黝黑刚硬的脸膛,此刻竟臊得像块生牛肉,布满了难以言喻的窘迫、羞惭,更有几分被人剥光了衣衫、赤条条当街示众般的狼狈。
他深深一揖,头几乎垂到胸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十二分的歉意:“大人,让您见笑了。拙荆……拙荆粗鄙无状,言语失礼,冲撞了大人,实在是无地自容!”
大官人却只是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没有半分嘲弄,反而伸出手,拍了拍史文恭那厚实如铁的肩膀。
他的目光落在史文恭那因常年握枪而布满老茧的手上,肃然道:
“史教头在我心中,方才你被婆娘指着鼻子骂得抬不起头时那副模样…倒与你横枪立马,在阵前高喝‘谁敢拦我’时的威风,颇有几分神似。”
大官人顿了顿:“只是这战场嘛……从演武场,换成了自家这方寸灶台罢了,为妻儿奔波有何无地自容!和横枪立马一般,都是大丈夫!”
这话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史文恭心上!
是羞?是恼?是悲?是愤?是感激还是委屈?
百般滋味瞬间涌上喉头,冲得他鼻尖发酸,眼眶竟不受控制地一阵发热。
史文恭垂着脑袋,胸膛起伏,声音低沉、嘶哑,却如同铁锤砸在砧板上:
“大官人!史文恭!愿为大人效死!!”
“效死”二字,从他那粗壮的喉咙里迸发出来,带着武将特有的血气,在风雪弥漫的小院里回荡。
这不仅仅是对银钱的感激,既有大官人对自身武艺的认可的伯乐之情,又有对自己选择这般生活的尊重.
大官人脸上那抹玩味的笑意终于收敛了些许,他深深地看了史文恭一眼,没再说什么,只是又在他肩上拍了两下。
史文恭保持着躬身的姿态,灶房里,传来他婆娘哼着小曲儿、欢快地洗涮茶具的声音,与这小院里方才那“效死”的誓言,交织成一幅无比真实却又说不清道不明的市井画。
“院内走走,我有些事问你。”大官人踱了两步,走入院中,靴底踩在院内薄薄的积雪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等到史文恭抬起身子来跟上后说道
“史教头,今日来此,除却看看你,还有一事要问你。”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鹰隼,直视史文恭,“若要在私底下,养上五十至一百精骑,人吃马嚼,披坚执锐,一应俱全,一年下来,需得多少银子打底?这马匹、甲胄、刀枪弓弩,又该往何处去寻?何处能买到真正的好货色?”
史文恭闻言,心头猛地一跳。豢养私兵,而且是成建制的精骑!这绝非寻常富户所为!
他立刻收敛心神,不敢有丝毫怠慢,抱拳沉声回道:
“回大官人,养兵耗资甚巨,尤其是骑兵。这精骑,更是吞金兽。单说人马本身:一名精壮能战的骑手,月钱粮饷、安家抚恤,一年少说也得五十两往上;一百人便是五千两。这还只是人头钱。”
他略一沉吟,继续掰算:“大头还在马匹装备。一匹堪战的好马,便是中等脚力,京城马市上也要二十两纹银。若求上等战马,翻倍不止。一百匹马,单是购置,便需五千两之数!”
“这马,每日精料豆粕、草料、马夫照料、钉掌医病,开销亦是不菲,一匹马一年少说也得二十两嚼用,百匹又是两千两。”
“再说装备,”史文恭眼神锐利起来,如数家珍,“骑兵着甲,轻则皮甲镶铁,重则铁鳞札甲,一套像样的,少则三五十两,多则百两、数百两!刀枪弓弩箭矢,骑兵长槊、手刀、骑弓、箭囊……一套下来,又是数十两。”
“再加上鞍辔、笼头、蹄铁、备用兵器、日常损耗修补……大官人,这五十至一百精骑,光是置办齐整,没个万两雪花银,绝难成事。往后每年的维持耗费,人马粮饷、装备损耗补充、马匹更替,再节省,也需近一万两银子打底!”
大官人听着这巨额数字,面不改色,仿佛在听人报菜价,只微微颔首:“慢慢来团练里轻壮人数也不够,先从二十至五十慢慢增多,银两你无需多虑。只管说,何处能买到真正顶尖的好马和上好的军械装备?京城马市,怕只是些中看不中用的样子货?”
“大官人明鉴!”史文恭点头,“京城马市,多是内地圈养或西域来的商队马,脚力耐力尚可,但论及真正的战场厮杀、长途奔袭、负重冲锋的顶尖战马,非北地良驹不可!辽金之地,尤其金国女真所出的‘海东青’、‘铁蹄骢’,才是马中翘楚,筋骨强健,耐力惊人,冲锋陷阵,无往不利!”
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秘闻的意味:
“北地马贩往来确有,但多是零星几匹,或是次等货色充好。想要成批量的、血统纯正的金国上等战马,乃至配套的精良军械装备……京城内外,明面上几乎没有门路。”
大官人眉头微挑:“哦?那暗地里呢?”
史文恭深吸一口气,仿佛要说出一个禁忌的名字:“大官人,有一处地方,只要银子使够,莫说成批的金国血统战马,便是全套的骑兵重甲、强弓硬弩、精铁刀枪,甚至……”
他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甚至金国‘铁鹞子’(重甲骑兵)、‘铁浮屠’(人马俱披重甲的重骑兵)、‘拐子马’这些独门军国重器的打造法子和成品,只要价钱到位,都能给您弄来!多的不敢说,几十匹不在话下。”
此言一出,饶是大官人城府极深,眼中也掠过一丝精光:“何处有这等手段?莫非是……边镇军将走私?”
史文恭摇摇头,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在这风雪小院里却字字清晰:“非是官面。此地唤作——曾头市!”
“曾头市?”大官人重复一遍,这个名字自己到有印象,只是自己从前看书都是模糊带过。
“正是!”史文恭肯定道,“这曾头市,不在州府治下,乃是大名府外百余里,独龙岗附近一处自成格局的堡寨大市集。名义上是民间大市,商贾云集,三教九流汇聚,实则……深不可测。”
他详细道来:“曾头市由曾家五虎把持,老大曾涂、老二曾密、老三曾索、老四曾魁、老五曾升,个个武艺高强,骁勇善战,手下庄客数千,皆是能战敢死之辈。更有一支精悍的‘曾家军’,装备之精良,远胜寻常州府厢军,骑兵尤其剽悍!”
“其根基,便在于与北地的‘特殊’往来。”史文恭眼中带着忌惮,“曾头市背靠独龙岗天险,扼守要道,暗地里与金国往来极其密切。”
“金国的战马、皮货、药材,源源不断输入曾头市;而中原的盐铁、丝绸、瓷器乃至……情报,也通过曾头市流向北地。那市集外围的马场、铁匠铺、皮匠坊,规模之大,技艺之精,远超寻常州县工坊!所产军械,皆为上品。”
他最后抛出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更关键的是,这曾头市的真正主人,并非曾家五虎,而是他们的父亲——曾长者!此老深居简出,极少露面,但江湖皆知,他……乃是个金人!”
“早年不知何故流落中原,在此经营数十年,根基深厚,手眼通天!所以,曾头市才能弄到金国最顶尖的战马血统和最精良的军械,甚至一些不传之秘的军国重器!”
“金人?”大官人眼睛微微眯起,寒光一闪而逝,嘴角却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好个曾头市,好个曾长者……果然是个‘好去处’。”
大官人不再多言,摆摆手:“行了,我自去了,你不必送,好生安抚你那屋里人吧。”说罢,转身便走,头也不回。
玳安麻利地打起帘子,大官人一矮身钻了进去,那帘子随即落下,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史文恭兀自站在院门口,对着那早已望不见的轿影,又深深地、长久地作了一揖,腰背弯得恭敬,风雪扑打在他身上,也浑然不觉。
“当家的!大官人呢?怎地就走了?”那妇人不知何时已凑到身后,伸着脖子朝外张望,脸上带着几分失落和不满足。
史文恭猛地直起身,回头狠狠剜了她一眼,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如同闷雷:“聒噪!闭上你的嘴!”
他粗从怀里掏出那张尚带着体温的银票,看也不看,一把拍进妇人的手里,“拿着!”
妇人一见那白花花的银票,脸上的失落瞬间被狂喜淹没,忙不迭地攥紧了,贴在胸口,生怕飞了。
她笑得见牙不见眼,连声道:“哎哟!是是是!我这就闭嘴!当家的你歇着,我这就去给你那匹宝贝马的多堆些干草秸子,裹厚实点,省得冻坏了它金贵的蹄子!”
说罢,捏着银票,扭着身子,又风风火火地朝马棚方向奔去了。
此刻。
临近京城的道上,北风如刀,割面生疼。
大名府梁中书那给自己岳父的“生辰纲”,便由杨志押着,一行十数人,压着马车行在路上。
那杨志,一张青靛脸冻得发紫,鼻头红赤,口中不住呵出团团白气,瞬间消散在寒风里。
他裹紧了身上单薄的皂布直裰,腰间挎着宝刀,手里攥着条冻得硬邦邦的藤条。
马夫和押运兵卒个个缩着脖子,脚步踉跄,口中呼出的热气在须眉上结了一层白霜,口中兀自低声抱怨,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这贼老天!恁般冷法,骨头缝里都结了冰!”“杨提辖,行行好……寻个避风处……歇歇脚……实在走不动了……”
“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过这透骨寒……”
杨志瞪起一双布满血丝的眼,嘶声喝道:“聒噪甚么!京城眼看旧在眼前,如今年关将近,强人出没,专等你这等懈怠!”
“都与我打起精神,紧赶过冈子去休息一会继续上路!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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