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流眼泪,明明知道月子里不可以流泪的,可眼泪一点也不听话。
在这个“病房”里,我根本养不好,不过,倒是真切地见识了不少的生生死死,上了人生的重要一课,体会到生命从一开始出现就不容易!
我的两个“产友”都比我先出院了。
一个是与她丈夫一起哭着走的,他们还要去对面新生儿病房看孩子,能不能救活他们的儿子,完全要依靠钱与医疗技术的支撑,别人就只好为他们祈祷祈祷。
另一个是她的丈夫终于出现了,但是从头到尾都没有笑,可等孩子出来,他还是抱起了自己的女儿,亲情看来是有力量的。然而“只生一个”的政策,加上家族中重男轻女的思想,会不会给他们的婚姻带来雪与霜,依然是个谜。
我出院的时候,那是另一番欢乐的景象,尤其是我母亲,抢先第一个抱起来她的外孙,喜洋洋地对亲家母说:“恭喜,你们家也有孙子了。我们家是去年就有了孙子,真是年年有喜事呀!外孙的名字我也起好了!”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儿子看,第一次认识他,认识着从自己身体里分离出来的一个小人人。
与别的孩子不同,只见他一点也不哭,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好像也在认识环境与人们……
我从母亲手里接过了他,像接过了一代人的“接力棒”……
我抱起他的同时,浑身上下散发出了一种与孩子相互吸引的力量,或许这就是母爱。
那是一种化学物质,我分明感受到了,也是清清楚楚地体验到了,叫母爱的“物质”一直传感到了手指头上……我紧紧地抱着儿子……这时候,我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把他与我分开了,原本他就是生在我的血脉与生命之上的……
我还记得,那时候八十年代初,医院门口出租车抢不到,但是有许多黄包车。我与妈妈就是坐黄包车回到了永嘉路的。
医院把我的孩子,和与他同一条“船”来的兄弟姐妹们“幽禁”了几天,产生了一个相同的后果:这些婴儿都习惯了人工喂养。牛奶养大的人,个子当然像“奶妈”,后来成为大人时,一个个全是高高大大的。
我的婆婆首要大事是买了一百多只蛋,染红了到处发,赚了许多“恭喜”。我妈妈每天都来陪我“坐月子”,教我各种育儿经。还把家里七成新的被里,床单都撕开,做成了上百条“弹眼落睛”的尿布。
中国人的习惯,“坐月子”就是躺着,真的是使我度日如年。我要妈妈带书来,妈妈果然带来了一本老舍的《四世同堂》。此书名好像还带有点暗喻:繁衍四世,并且同堂,那才是中国人那个时代的幸福美满的梦想。
一转眼,1983年的春节过去了,我得回红土地了。
我怎么能离得开儿子?!我要求带儿子去学校,因为我不是在幼儿园吗?可是,这一点蔡坚决不同意。他的家人,我的家人都不同意。说我一个人领养不好一个小婴儿,那边的医疗条件有限,怎么叫人放心?
于是,生活又将人生另一种悲苦之事,降临在我的身上了。
我求妈妈帮忙带,自己娘家才是我心里最放心的地方。可是妈妈说不行,家里拥挤,小弟弟的儿子也需要她带,已经没有精力了。等到了这么个关键时刻,蔡的父母也翻脸了,说:“我们家很民主的,男孩女孩都一样。已经领了李子了,你的儿子伟伟自己想办法。”
蔡去单位申请,他们厂的托儿所,本来只收一岁到三岁幼儿的,现在特许收了我们的三个多月的小婴儿。
我在离沪之前的那一天,亲自送只有一百天的儿子去蔡单位的厂办托儿所。托儿所的阿姨们还是很热情的,说你放心吧,我们会尽心的。
把儿子放在她们指定的小床里,儿子要哭,我舍不得走,磨磨蹭蹭赖在那儿。儿子只要看见我的影子,他就很安静。
在这个早晨,入托的孩子们陆陆续续地都送来了,让我看到了一个“奇迹”:一岁到三岁的宝宝们一进来,就被阿姨放在小痰盂罐上了,有的会哭,有的很老练,两只小脚一蹬一踩,屁股上的痰盂罐就随着他们跑,还跑得很快。
想想以后,这就是我儿子零岁到三岁的“教育”,我心如刀绞。还没有让我的心“绞”两下,托儿所阿姨就赶我走了,说我在这儿碍事。
我刚离开房间,儿子就大哭起来了,他的哭声追着我的背后……使得我心如刀割一般,梦游似地走了出去。可是我没有回家,而是在托儿所的一个墙边,找了一块砖坐在那儿,与我儿子一起哭,他在里面哭,我在外面哭……
那首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我怎么改也改不成表达我此时的别愁离恨。我喃喃着瞎说起来:“孩儿三个月,‘游母’难辞行。撕心裂肺痛,谁解吾心情?”。
居然那天我就一直在那个墙外,饿着肚子坐到了下午三点半。托儿所一开门,说是可以接孩子了,我马上第一个冲了进去……
儿子的声音哭哑了,小围脖上全是眼泪鼻涕……,我顾不上自己那“急吼吼”的样子有多难看,立即抱起了儿子……儿子马上就笑了……我掏出一块给他擦脸的纱布,轻轻地一点一点地擦干他的涕泪,可我的眼泪却再也不肯干了……
终于到了撕心裂肺的时候了,我得离开孩儿踏上远程了。哪个母亲会在孩子三个月时丢下他,可以义无反顾地走了?那个时候再讲究干革命不怕流血牺牲,可也做不到潇洒地割舍“心头肉”吧?这个分居两地的真正苦楚我尝到了!
看我哭得稀里哗啦的样子,蔡只好不断地说:“不要记挂,不要担心,孩子有我呢!”
可是,有什么用呢?已经流在我的血液里的母爱,让我控制不住呀!千万不要说我小儿女情长气短,我就是个高级动物,“两岸听猿声,声声叫断肠!”只有自己做了父母,方知父母对儿女的恩情是个啥!
火车无情地把我拉走了。
又一次回到了红土地,这次我把心丢了,丢在上海了。
但是,我还是第二天就去了幼儿园。已经来幼儿园的小朋友们,看到我高兴呀,围着我又说又笑,把我的离愁别绪一下子驱散了不少。
不过,那个阿姨却告诉我,她已经接到通知,我又调去了外语组,这里来了个罗老师。说着,罗老师进来了。
小罗老师也是高师毕业留校的,实习完成后,就确定来了幼儿园。她是个很活泼开朗的人,我们相谈甚欢。
我特别与她介绍了好几个优秀的小朋友,包括了刘鲲刘鹏两兄弟。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要我离开幼儿园了,却很是舍不得,好像我一身血液里的“母爱”,正在拖我的后腿似的。
在外语教研组,组长刘老师说这个学期,所有班都开了英语课,国家改革开放政策坚定不移,外语成了一大需求。我们每个人都分了很多课,我一周十节课。我觉得好,让我没有功夫再去痛这痛那、小儿女情深了。只有我与小韩老师一起说说话时,两个人才会恋恋不舍地说着自己的孩子。
她的儿子比我的儿子大了一个月,可她的婆婆喜欢这个孙子,就全身心投入,自己来带。那样,她是完全放心的。而我的儿子是进了托儿所,我有一万个不放心,但情势所逼,有什么办法呢!
蔡懂我,这就是我们两个人都选择了对方的缘由。自从这次离别后,我们都在痛苦地经营起了世界上最辛苦的家庭模式:他,一个人带儿子,一大早送儿子去托儿所,完成一天的工作后,傍晚接儿子回家,先要做没完没了的家务……晚上九点,哄儿子睡着后,他一个“白丁”,还要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大文豪”,每天要坚持写好几页纸,描述着天天有变化的儿子,然后一叠一叠“鸿雁传书”。我把这些“书信”都存起来,一个月就钉成了一本厚厚的“书”。这个学期,我就是靠着他的“笔”在过日子的。
讲故事的人常常“说时迟那时快”,可我相反,现在觉得什么都快,可那时是慢慢熬过来的。
李子又来了,她是被她父母的同事带来高安的,在她父母处住了两个月,要我暑假再次带她回上海。这次回去后,她就“定居”上海,要报名进幼儿园了。
她告诉我,弟弟很乖,已经会叫“爸爸”了。
所有人都不信,六个月左右的孩子怎么可能会叫“爸爸”?可是我信,因为天底下的母亲都是最痴痴傻傻的,把自己儿子幻想得超过了一切。
暑假,我没有参加学校的招生工作,赶着时间就回到了家。
蔡要我先在楼下休息一下,吃了饭上楼去看儿子,因为他睡着了。
这饭谁吃得下!一个母亲,和一个被自己硬是抛下了几个月的儿子,会有耐心那么楼上楼下的等着?我还是上楼去了。偷偷地走到他的旁边,看着仰面躺着的他,……百感交集,心乱跳,口干燥,嘴唇发抖……
他醒了,他听到了动静了……可是他不认识我,对我有点害怕地看看,嘴一扁一扁地要哭……我一点也没有迟疑,立即就抱起了他……真的抱起来了,他又不哭了,好像他习惯了“陌生人”……可是,我却发现了他的大问题了……
他的身体根本就直不起来,脖子是软的,我用整个手臂来托住他,只见他的眼睛又睁不开似的耷拉着眼皮……刚才躺在床上明明是可以睁眼的?他身体很胖,一种松垮垮的虚胖,喉咙里呼噜呼噜的,都是痰……
这是我的儿子?!好像是个……我对他突然完全陌生了,还有点害怕……
旋即,我的心里开始滴血……如果这是个洋娃娃,那么就是个“废品”,可以直接丢到垃圾桶里去了,但是,他不是洋娃娃呀,是我几个月前好不容易生下来的儿子,是一条生命呀!
这时,我就听见楼下蔡的妈妈在说话,我觉得她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千万不许抱他,谁抱了他就谁领,没有人会来照顾他的。”
我的心一下子就像被一支利箭穿透,痛不欲生!可她的话也让我明白通透:这几个月,我儿子遭了什么罪!他怎么会变成了一堆“废品”的!
“不!”我咬紧牙关,从五脏六腑里吼出了一声,那是最最不甘的一声呀!我要挽救我的儿子,让他重新成为一个正常的孩子!我要把自己先挺直起来,为了儿子,一只最弱小的母兔,也会不顾一切地向“猛兽”扑过去拼命的。
当然,我面对的是家人,不会去争去吵,我连与蔡都没有说什么,可我已经想好了,利用暑假短短的两个月,来为儿子争回那四个月的损失。
坐火车的疲劳,几顿饭没有吃的饥饿,看到儿子的兴奋与伤心……都暂时抛到一边去了,我轻轻地为儿子换了尿布,给他浑身按摩,拉着他的小手小脚,做了几下婴儿操……我儿子好高兴哦,对着我笑,他的手脚自己也会动来动去……我含着眼泪也对他笑了。
我干脆抱着他,用手护着他的腰和脖子,走下楼去……
结果,下面的人都很吃惊,我的婆婆、我儿子伟伟的嗯奶也很吃惊地看着我……我大胆地破掉了她的严令禁止……我很温和,但很坚定地说:“孩子再不直起来,他就废了。你们不抱,我抱!”
“那你走了呢?”嗯奶叽咕道。
“他已经成长了,不然,你们也不会愿意孙子是个只会躺着的残疾人吧?!”
于是,我终于胜利了!我为儿子赢到了人生的第一个权利!这是个多么伤心的“权利”斗争呀!
蔡很痛苦,“三夹板”不好做,我一点也不怪他,他已经做得够辛苦了。我也知道他的母亲心里有气,为什么她把儿子调回了上海?不就是为了不想太麻烦吗?可儿子硬是要找个“外地人”,不然,哪有那么多的事情!她心里是有说不出的苦,是我让她爬阁楼的。
这一切,都怪我吧!怪我与蔡割不断的一段感情,两地分居也要坚持爱,现在却累及了孩子……我得吃这个苦,来弥补大家的苦。
我的母亲打电话来,要我带着蔡伟过去娘家住几天。
激动的我,想也没想就收拾好东西,让蔡送我和儿子过去了。
谁知道,我又闯祸了!一场无端的祸!
我带李子回来,一路上她总是紧紧闭着双眼,我只好让她躺在座椅上。快到上海时,我发现她的眼角冒出来一长溜淡淡的脓,我用纸巾擦,她嚷着痛,我就用自己的毛巾轻轻擦,她这才觉得好一些。回到家后,我关照蔡带她去看医生,好像她眼睛不舒服。后来是老爹爹(爷爷)抱着她去的。
可我一看到儿子那样,什么都忘了,也忽视了这件事,就想着快快回娘家,对着自己的妈妈吐吐苦水。
其实,李子得的是“红眼睛”,急性结膜炎,传染性很强,她父母的厂里正在蔓延开来,所以,他们也只是急着把女儿送走,什么也没有告诉我。
于是,我就成了一个“病菌携带者”,还没来不及让我向父母好事歹事说个痛快,两天后,我们全家都爆发了“红眼睛”。
我的两个弟弟,还有两个弟媳妇,他们都不能去上班了,当月奖金要扣除,年终奖也要打折扣,损失惨重!我爸爸妈妈还要忍着眼睛痛,去药房配药,链霉素和青霉素眼药水,加金霉素眼药膏,买了一大堆。最让人痛苦的是我弟弟的儿子,一岁多一点,眼睛痛得哇哇大叫,又不肯滴眼药水,妈妈是千辛万苦,哄着骗着,强行按着……我父亲还强撑着给一家人做饭,泡菊花茶……我的弟弟一声不吭,而我的两个弟媳妇开始发声音了……
我的眼睛也痛得睁不开,是在硬撑着照顾自己的儿子。而耳朵里还不断听到的是各种怨声,小侄子撕心裂肺地哭叫声,和妈妈伤心难过又疲惫不堪的唤叫孙子的声音……我的心痛其实比眼睛痛还可怕一百倍!犹如有一万支利箭在穿心……虽然儿子伟伟倒是没有感染上,就他一双眼睛是清亮的。妈妈说他幸运,还在半岁左右之间,有从娘胎里带来的免疫力。
我抱着儿子去了阳台,五楼的阳台是有点高,加上眼睛痛得昏昏暗暗,一个人处于一种混沌状态……我好像觉得有个声音对我说:跳吧,只要往下一跳,什么痛苦都没有了……
那我儿子怎么办?我可以有寒暑假回来他都被人欺负,我这么永远地消失了,他不是更会没有了立足之地?
一起跳,跳下去了不是都结束了吗?
是呀,我只要心一横,……
不,我看见儿子亮晶晶的眼睛在看着我……我不能扼杀了他的生命,他还刚来到世界上呢!……
爸爸把一桌饭菜放在桌上后,发现了我有点异常,连忙跑过来对我说:“阳台上不能久立,进来吧!”
我被他这么一唤,亲切的声音像一剂苏醒药,我打了一个寒噤,立马转身走进了房间。
等我完全醒过来了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的那个一闪念有多可怕、多危险!我怎么会懦弱到那么没有耐心,没有了意志?!我不是对着盗贼的那把刀,还想着保命吗!我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惊出了一身冷汗!我就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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