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虎两兄弟本要站起来,却被汤帅暗中按住,他俩不约而同的朝汤帅看了一眼。父亲此时已经醉得斜靠在床上,姐姐则起来欠了欠身,又尴尬地犹豫着朝里挪了挪。
这人本想入席,却看到狭小的空间里已容不得再坐一人,况且除了姐姐和金桂花,其他人似乎都没有让他的意思。他便知趣的嘿嘿笑着说:“没事张哥,我也就是来看看嫂子和孩子,没想到你这有事,那我改天再来。对了,这瓶酒放你这,我本来就是带给嫂子的,也不能再拿回去。”说着他就把怀里的酒递出去,谁知递到一半又缩了回来,这虚晃一枪让原本起身来接的老张扑了个空,只得缩回了手站在那里好笑。
“嫂子你知道这是啥酒不?”这人带着炫耀的神色向众人展示着酒瓶。
“我可不知道,我又不喝酒,”金桂花憨笑着,“看上面的日本字,怕不是啥日本好酒?”
“对咯!嫂子还是你识货,这可是日本牌子酒,咱这岛上可买不着!我也是今天中午跟监理吃饭,人家送我的,我这舍不得喝,拿来孝敬你和张哥。”这人得意洋洋的炫耀了一番,才把酒递给了老张。在递过去的时候,他还特意把酒在汤帅面前晃了两下,略带讽刺调侃着说,咋样,好酒吧,认识不?
“哼,”谁知汤帅冷笑一声,“小日本的屌清酒有啥好喝,兑水的马尿一样。”
男人也不示弱,嬉皮笑脸的说道:“你看你就是土,人家嫂子都知道是日本的好酒,这酒好不好,包装上能看出来的,你看这防伪,多高级。再说了,监理送的酒能次吗?”
“你也熊吧!”汤帅摆了一下手说,“人家高监理能送你酒?你是谁,人家是谁?人家送你酒?不知道你又是从哪淘的货拿过来充数。”
“人家姓高仓,不姓高!”男子提高声音强调着说,“你看你,就是没文化,吃了没文化的亏了吧!老汤不是我说你,你平时也得多学习,毕竟是人家地界上,你说咱说的有道理不?”说着他还看向老张和金桂花。老张点头尴尬一笑,金桂花则依旧憨笑着。
汤帅被他这一下说的耳红面赤,半天吐不出一个字,然而冷静片刻后,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那没错,汉奸还是你会当,数你当的好……”
老张赶紧打断了两人的舌战,嘱咐金桂花从行李里拿出一条“金皖”送给了男人,然后又笑呵呵的让男人改天过来吃饭,还再三嘱咐约好了时间。男人也知趣,有了台阶下,抱着一条烟便走了。临走前他还在姐姐身上打量了一番,然后说改天有空了带孩子们一起去外面逛逛,带他们去吃日本菜,高仓带他去过一家面馆,可好吃了。
“妈了个逼的,什么狗屁屌侯工!”汤帅对着门口愤愤骂道,端起残酒一饮而尽,“他侯玉峰也就是个屌大专,专门跑去舔日本人的腚,也不知道舔了多少,才舔出个技术员,在这装你妈的什么逼……”
姐姐听着汤帅嘴里的粗语眉头紧锁,金桂花也尴尬的笑着说,大兄弟你别生气了。倒是老张捅了他一下:“你说话看着点,一桌子都是孩子……”
汤帅这才发觉自己失言,急忙端着酒杯弯腰给金桂花和父亲赔罪说,哎呦嫂子孟哥,真对不起,喝多了,话多,都怪我怪我,你们别见怪。
金桂花嘿嘿一笑:“我倒没啥,就是你一口一个腚,又舔来舔去,这一桌人听着都可下饭了!”说罢众人哄堂大笑。
天色渐晚,弟弟打着哈欠有了睡意,然而父亲和张汤三人又开始划拳行令兴致不减,金桂花便让牛虎兄弟开车送姐弟先回去休息了。见孩子们不在,几人便慢慢聊起了家事。
父亲问汤帅成家了没有,孩子多大了?汤帅嗨了一声说,自己早离婚了,儿子在老家老人带,如今也大了,眼看着就到了婚嫁之年,自己也想趁着还能干再多挣点钱。他往后仰去伸展了一下身体接着说道,反正现在在这个屌地方也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除了给儿子和自己养老存起来的,基本都寄回去了。
“孟哥,那你家里还有啥人没有?我听嫂子说,孩子爷爷奶奶也是年前没了,那孩子他妈呢,也离了吗?”汤帅抽出一支烟,打火递到父亲眼前。
“对啊老孟,我也一直想问来,这一路上也没好意思,孩儿她娘嘞?”金桂花也磕着瓜子搭腔问道。
父亲对着打火机吸了几吸,火苗在他眼前忽明忽暗。他深吸进一口烟,侧拄着身子,低头长叹一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么事孟哥,”老张见状端起酒杯与父亲一碰,扶着他的肩膀拍了一下说,“不想说就不说了,谁家没个糟心事。但凡不是苦命人,谁能千山万水扔下老家不管,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也没得啥子不能说,”父亲苦笑一下,“我嘛这辈子也就这个样子了,过一天算一天,就想着多挣点儿钱留给娃儿们,就是娃儿们,跟到我,受苦了嗦……”他提酒一饮而尽,张汤二人也陪了一口。
父亲的第一任妻子——也就是姐姐的生母——是他同村人。两家都不富裕,在亲命媒言之下结合,随后双双出去打工。父亲刚开始也是跟着同村人在建筑工地上做木工学徒,母亲则在工地或附近做些零工。夫妻一起在外打拼,日子虽苦,但也算有个温馨小家,没几年便生下了姐姐。然而随着在外渐久,两人在见识了灯红酒绿的同时,也接触到了三教九流各色人群。而母亲与生俱来的风韵与柔媚,更是为她招来不少骚扰,其中不乏暴富工头,商界巨贾,甚至达官显贵。然而母亲都不为所动,直到她遇到了一位天之骄子——当时派驻工地的设计院技术员,刚毕业的研究生白振兴。白的文质彬彬和青春气血,让未尝恋爱滋味的母亲春心始动,而白也被母亲深深吸引,涉世未深的两人很快便发展成了地下情人。彼时正值基建大潮方兴未艾,许多在编人员纷纷下海捞金,作为高级技术人员的白振兴自然也收到了不少来自私人老板的橄榄枝,他再三抉择,终于和母亲一起坐上了南下的火车私奔而去,留下了身后的父亲和两岁不到的姐姐。
“那这女人也太不是东西了吧,”金桂花听到这神色鄙夷,“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女人,孩子也不要了吗?这也太狠心了吧,什么东西!”她狠狠骂道。
父亲继续抽着烟,没理会她。
母亲走了以后,父亲去南方找了几年,他几乎在每个大城市都停留一段时间,一边打工一边四处打听。母亲的父亲——也就是姐姐的外公——也在外寻找许久,但始终没得到任何线索。
此事很快在村里传开并且在村民的口中不断添枝加叶,有说她是搞破鞋的,有说是当小三的,有说是被拐卖了,还有说是传销……姐姐的外公一辈子都是恪守乡德的淳朴农民,老来却遇到这样丧德之事,更不用说村里人对他和老伴的侧目与蜚议。他一时间心中积郁,从外面寻找女儿回来后便一病不起,半年后郁郁而终。
几年后,父亲在家人和村里众人的劝解下,终于不再寻找。而后他在工地上经人介绍,结识了寡居的吴氏。
吴氏也是苦命之人,一家人都在工地做工,而一个冬天早上,从夜班回来的吴氏发现了出租屋里两具冰冷的尸体,孩子和男人都死于一氧化碳中毒。吴氏受了刺激,从此变得有些神志不清,清醒时倒和平常人一样,只是每到发病便胡言乱语,严重时则挥打不停。
两人刚刚相处时都不清楚这段感情要走向何处,他们默契的觉得,二人只是人海中萍遇的一对苦命人,以自己仅存的萤火之光去温暖对方而已。而随着接触的深入,父亲觉得吴氏不仅细心体贴,吃苦耐劳,还处处关心照顾姐姐和老人,贤良方正。吴氏也喜欢上了父亲的顾家踏实,不像许多工痞一样——结了工资就去花天酒地——攒不下一分钱不说,还落得许多恶习甚至脏病。两人便在这样的默契中,如尘世中最微渺的尘埃一样隐世而幸福的生活,虽无夫妻之名,却得伉俪之美。
生活就这样流水一样平淡的过去,吴氏在家操持家务,偶尔做点零工,犯病也越来越少,几乎和正常人一样。直到有一天她拿着医院的报告看着父亲,告诉他自己怀孕了。
父亲和吴氏本来没想再要孩子,一来因为吴氏病情所碍,害怕万一怀孕期间发病,可能影响孩子,甚至危及大人。第二则是两人常年漂泊在外,家里老人年事已高,不能再让他们带孩子加重负担,况且现在生活也过得去,多一张嘴恐怕又要过紧日子,所以两人从来都是做足了避孕措施,谁知还是怀孕了。
两人去医院仔细问过之后,还是决定不留孩子。但吴氏在做引产时,意外再次发生了——与其说是意外,不如说是天意——人流手术居然失败了。注射引产药物后的吴氏经过了一整夜的宫缩累的筋疲力尽,但还是没有排出胎儿。而医生也斟酌情况,终止了这次手术,给吴氏做了检查,观察无碍后便出院了。
经过这一番,父亲和吴氏都觉得孩子是天赐,前思后想越觉不舍,一番挣扎后终于决定还是留下孩子。而几个月后当弟弟呱呱坠地时,吴氏清楚的看到了他背后的一道凹痕——医生说可能是当时穿刺引产时针头留下的划伤。
“你说娃儿叫个啥子哦?”父亲看着吴氏怀里双眼紧闭,小猴子一样的弟弟,摸着后脑说道。
“随你吧,你想叫什么都行。”吴氏闭着眼微微笑着,轻声地说。她是超龄生产,早已累的精疲力竭,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个,那就叫个天赐嘛。你也说是天赐的,老天给的嘛!”父亲嘿嘿笑着说。
吴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学着父亲的口音说道:“哎呦你这个瓜娃子,我说天赐你就叫天赐吗?那我每天还说吃饭喝水,你咋个不叫吃喝噻?天赐,哎呀难听死了哇……”吴氏依旧闭着眼睛笑着,慢慢抚摸着怀里的弟弟。
“嘿嘿,那你说嘛,你说个叫啥子,我坚决支持,绝不反对!”父亲笑着说。
“嗯……姐姐叫孟秋,这个宝宝是春天生的,叫孟春好哇!”吴氏终于微微睁眼,笑着看了看怀里的弟弟,又闭目睡去。
“好嘛好嘛,要得要得!”父亲欣喜的点点头。
然而第二天夜里刚睡下,父亲便听到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他拖着疲惫的身体起来掀开遮光帘看时,才发现病床上只有弟弟身上裹着的毯子,吴氏和弟弟两人不知所踪。
他慌了神,四下寻找,最后才在冰冷的消防通道里发现了胡言乱语的吴氏。她坐在楼梯台阶上,手在半空中不停比划着,病号服的下半身被黑色的血浸透了,弟弟则光着身子如出生时一样躺在她脚下的台阶上,此时已冻的浑身发紫。父亲慌忙抱起弟弟裹进自己贴身衣服里,然后一边拉扯吴氏一边大声呼喊……
“后来嘞?”金桂花凝眉问道。
“莫得后来咯,后来就啥子都莫得了……”父亲深吸了一口烟,顿了顿,长出了一口气。
弟弟命大,并无大碍,但吴氏因为出血过多加上感染,在医院抢救了十几天后终于离世。吴氏本来就是大龄产妇,临近预产期时两人都不敢大意,托关系找人,提前一月就入院住下,而这十几天的抢救里父亲也是不计开销。所以短短数十天下来,不仅让二人花光了几年的积蓄,更是让父亲和家里负债累累,但最终却落得个人财两空的结果。
但债要还,两个孩子要养,父亲的坚强——或者残忍地说是他历经苦难后的麻木——让他并未过多悲伤,甚至没有时间悲伤。他把两个孩子留给老人,背上行囊再次背井离乡,重新过上了四处漂泊的日子。
“我就是这个命,这个莫得改的咯,我也认到……”父亲苦笑着摇摇头说,“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两个娃儿,都乖得很噻。那时弟娃儿还小,将将开口叫妈,问我他为啥子没得妈?我哪个晓得咋个说噻!哪个晓得边上耍的姐姐,十来岁的娃儿,过来像个大人一样哦,正儿八经的对着她弟弟说:弟娃儿哈,我给你讲起,你要记到。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有妈妈的噻,就像姐姐和你,都是没有妈妈的。但是嘞,这个也么得啥子问题,就像有些人没有手,有些人听不到、看不到,这些个都不影响。关键是我们自己要坚强,不要怕,晓得对自己有的亲人好。比如说我们有爸爸,就要对爸爸好,我也有你这个弟弟,我就要对你好,你说是不是噻?再一个,我听电视里面说,人死了也不是真的死了,我们的妈妈肯定也是在天上等着我们的噻,总有一天能见到!所以你也要努力,我也要照顾好自己,这样妈妈们就不得操心了……”
父亲眼里含泪,嘴角却露出温暖的笑容。老张和汤帅眼睛红了一圈,而金桂花早已哭成了泪人。
第三节
“老孟啊,在屋头哈?”
“哎呀呀老师傅你咋个过来了嘛!来来来坐,快坐,喝茶喝茶!”
一个看似有些年长的男子说着话,早已一大步跨了进来。坐在小桌子前看弟弟玩耍的父亲急忙起身相迎,把男子让在床上坐了下来。他招呼姐姐泡茶,自己也忙从口袋里掏出烟递上去。
“不慌不慌……那个,幺妹儿啊,茶不得泡了,”他冲着正要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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