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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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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节

    行李转盘周围的人慢慢离去,只剩金桂花母子三人。父亲本想带着姐弟俩先走,奈何金桂花生拉硬拽死活不肯,说他老公的车装得下,一定要让老张送三人到住处不可。随着几声沉重的砰砰声和隔间里几名工人吃力的喘息,金桂花几人的箱子终于从传送带上转了出来。

    这是千代岛北部的一座小机场,原以货运为主,但因为近年登岛工程队带来的客运需求剧增,这里才临时改为了客货运混用,而一旦东部主机场建成,这里也将重回货运专职。因此这里虽说是航站楼,但其实更像春运前临时搭建了许多缓冲结构的老旧火车站。

    几人拿了行李走出大厅,正对着的就是一条钢管搭建的棚路。此时已是深夜,两边稀疏的路灯发出幽暗的白光,幽长的路尽头,一个身影孤零零的站在那里,嘴里的香烟一明一暗。金桂花拎着破洞的箱子走在最前面,一路上活泼多话的她,此时却沉默不语,而对面的身影似乎也看到了她,扔下了烟头,在地上撞出些许火星。

    “桂花!桂花——牛子,虎子——”男人叫了几声。

    牛虎兄弟相视着说,是咱爸,金桂花依旧沉默不语,脚下却加快了步伐。此时这只三脚带补丁的行李箱在她手中如同空气,被拖曳的几乎擦出火星。只见她三步并作两步,还未及看清男人的脸,便嗷的一声一头扎进男人怀中嚎啕起来。牛虎两兄弟也接连赶到,站在一边颤抖着低头啜泣。

    姐姐怀抱弟弟和父亲走在后面,他们走近才看清眼前这个男子。他方脸凤眼,浓眉阔嘴,虽然比牛虎兄弟俩矮一些,但浑身透着一股矫健沉稳和中年人特有的英气,让人看了不由的心生敬畏。

    只见他擦干脸上的泪水,安抚着怀里哭得泪人一般的金桂花,缓缓扶起她,擦拭着她脸上的泪水和鼻涕。金桂花也渐渐平静下来,抽泣着掏出纸巾擦拭着她抹在男人胸口的涕泪。男人则顺势紧紧抓住她的手放在胸前,眼含热泪,“不哭了,咱不哭了……过去的都不说了……一家人都在这了,往后咱好好过,团圆了,咱好好过日子!”

    金桂花听到男人这句话,不由得更攥紧了他的手连连点头,最后才抬头与男人对视一眼,随即两人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整理了情绪,擦干眼泪回身拉过兄弟俩说,看见你爹了咋不叫人。

    兄弟俩此时还在抹眼泪,哽咽着张不开口。男人却收敛泪水,笑着过来用力在两人胸口各锤了一拳说,好样的,没给爷们丢人,家里没少给你妈惹事吧?两兄弟听到这话也嘿嘿笑了出来,转悲为喜不再哭泣。

    金桂花接着又拉男人过来见父亲和姐姐。男人攥住父亲的双手说:“孟哥吧!桂花都跟俺说了,你就是俺们的恩人!以后你要是不嫌弃,我张大有就是你弟弟,这就是你弟妹,”他指着金桂花说道。父亲急忙惶恐的摇着头说没有没有。

    “孟哥,你要是不嫌弃,以后我这两个儿子,你也就当儿子使唤!要是没有你,我们这……这一家……”说着他弯下腰开始哽咽。

    父亲连忙抽出手扶着他说兄弟莫得客气,小事小事,不提了。男人又笑了一下,吸着鼻涕抬起头说,让你见笑了孟哥,这都快半夜了,咱赶紧回吧,这天气,到了晚上外面还是冷的很。说着他便拉起了父亲手中的行李向停车场走去。

    老张开一辆皮卡,牛虎兄弟穿了军大衣和一堆行李一起坐在车挂里,姐姐抱着弟弟和金桂花坐里面第二排,父亲在副驾驶落座。弟弟刚才在飞机上睡的正香,下机后迷迷糊糊,此时被冷风一吹再加上一番折腾,反而清醒了。他好奇的看着外面的夜色,指着远处说,你看,一个冰淇淋!众人侧身向窗外看去,果然远处不知哪里,有灯光从低到高一环一环逐次点亮,就像一个巨大的冰淇淋在黑暗中被披上了几层灯环。

    “哈哈,那个是防撞灯,小宝儿。”张大有瞥了一眼外面说着,“你看见冰淇淋最上面,尖尖上那个灯没有?”

    “嗯,我看见了,那个灯特别亮!”弟弟指着远处兴奋的说着。

    “哎对啦,那个灯下面有个龙神宫,等叔叔哪天有空了,带你上去玩,还能看见对面岸上的风车!对,让你两个哥哥带你去也行,哈哈!”老张笑呵呵的说着。

    “龙神宫,那龙神宫里有龙吗?”弟弟好奇的问着。

    “那你上去自己看了,不就知道了?哈哈哈!”

    弟弟兴奋的一个劲说着,老张、金桂花和姐姐三人也开心的哄着他说笑,没一会车便到了父亲工地宿舍区。老张和牛虎兄弟抢下车上的行李帮父亲搬到屋里,金桂花也帮忙抱着弟弟进屋,给弟弟喝水擦脸。

    看一家人简单安顿后,老张掏出一叠钱塞到父亲手里:“孟哥,这是你的钱,你拿好。里面多一千,两个孩儿一人五百,是我的一点儿心意。那不打扰你们了,你们早点收拾下睡吧,也不早了。”说着他便和金桂花上车离去了,尽管父亲百般坚持要把多的钱退回去,可哪能拗得过人高马大的老张。

    此时已是深夜,弟弟已然困倦睡去。父女俩也倍感路途疲乏,所以也不再多讲究,只擦了擦脸就裹着被褥凑活躺下,很快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姐姐被父亲摇醒。父亲轻声嘱咐她和弟弟中午自己去食堂打饭吃,不要等他,他要下了晚班才回来。父亲还留下了一张工卡,告诉他洗澡、打饭、洗衣服都可以用。说罢他指了指桌上已经买好的早餐,俯身亲了亲弟弟便夹起安全帽出去了。

    姐姐此时也不愿再睡,轻轻起来洗漱整理好,捧着早饭坐在床沿上吃了起来,一边四下打量琢磨着,要怎么收拾这个“家”。她对工棚并不陌生,原来父亲在市里做工程的时候,她每逢寒暑假都会去父亲那里,帮他打饭洗衣。这次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多了弟弟而已,而且这里的条件甚至还要更好些。这里不仅有冲淋房和洗衣烘干房,还有独立的移动卫生间,里面甚至配备了智能马桶——这在之前的工地可是想都不敢想的待遇——要知道姐姐也是在村长家住的时候才第一次体验到这东西,当时马桶里喷出来的便洗水流还着实吓了她一跳,但久而久之,她也慢慢喜欢上了这种冲淋的舒爽感觉。

    她打量着这间屋子,这是一间坐落在三楼的典型工地板房。进门左右两侧靠墙摆着的两张高低床和中间的一张小桌、几把小凳,便是房间里所有的家具。前后两面墙板上对开两个带护栏的小窗,是屋里唯一的采光来源。头顶则是一盏简单的荧光灯和空调内机。床间的小桌上摆着各种充电线和杂物,还有一只塞满了烟头的塑料瓶。地上的垃圾桶里堆满了用过的纸巾和各种便利食品的包装袋,一些垃圾还落在了旁边的地上。两张高低床的上铺是储物空间,放着几个大包、箱子和一些肥皂饭盒之类的日常用品,床底下则是父亲占满泥浆的鞋子,里面还胡乱塞着穿过袜子。鞋子一旁是一只塑料脸盆,里面盛着一些洗浴用品。发黄的毛巾和不知洗了没有的内裤袜子,还有换下来的脏衣服,或随意的挂在门后的挂钩上,或随手搭在床头的栏杆上。而床上的被褥也皱巴巴的发黄,不知多久没洗过了,绣着鸳鸯的红色棉质枕巾则索性变黑板结,还散发着隐隐的霉味。

    这间四人宿舍本来是父亲和两个徒弟住,但为了让师傅一家人住一起,两个徒弟便搬到了其他宿舍。姐姐环顾下来,已然盘算好了要如何收拾整理这些东西。她雄心勃勃的暗暗点点头,一定要把这间小屋收拾成一个让全家人都感觉舒心温暖的家。她等弟弟起来吃过早饭,便塞给他一个平板,然后带上口罩撸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

    然而等她提着一桶脏衣服出来,绕到宿舍前准备下楼的时候,眼前的景色让她惊呆了。

    一座巍峨的大山豁然矗立在远处的地平线上!这座高耸挺拔的奇峰像是从茫茫万山中竞争而出,兀然飞来,然后巧夺天工般,被严丝合缝地安放在下面这座土丘上,因此这也让陡然拔高的山壁在山脚处有了平缓的曲线。竖直的山壁上植被不算茂盛,但岩缝处必有苍柏,奇秀横生,虬枝劲拔。枝上针叶团簇而生,状如桃尖,在海风的吹拂下写意如泼墨山水画中粗旷的笔锋,任意西东。而在这挥洒不羁的笔锋之下,硬朗的黑褐色岩石带着雕刻般的线条,总会趁风每每恣意外露,若隐若现如浪子胸前雄健的肌肉。

    远远望去,整个岩壁笔直挺拔,遒劲有力,仿佛是一个巨人健壮的脊背。他的双手被紧紧束缚在身侧,弓起腰背正待发力挣脱时,却突然被定住,永远的化作了这座巨峰。而整个岩壁自下而上贯穿的一道明显的裂痕,更像是巨人背上被鞭笞的伤疤,也随着巨人一起,永恒的定格在了他生命消失的那一刻。

    巨峰周围的山脚下数不清的塔吊和桩机星罗棋布,错综林立在葱郁的树林植被之间。地面上连成片的安全网带阡陌纵横,其间挖掘机、装载机进退有序,土方车、运输车穿梭如织。焊枪火花星星点点,像在这海洋般的施工现场上浮起的粼粼波光。重型机械的运转声、施工指挥的哨子和呼喊声此起彼伏,声浪如潮。一眼望去,整个岛似乎就是一个巨大的工地,也不知是什么浩大的工程,仿佛要将这里整个翻过来重建一样。

    姐姐看得出了神,突然被父亲打来的电话惊醒。他告诉姐姐晚上不要打饭了,金桂花和老张请他们一家吃饭。

    第二节

    “来,孟哥,俺给你倒酒,俺敬你,谢谢你!”老张刚拿起父亲的杯子,就被金桂花接了过去。

    “今天恁两个管够喝就行了,我来给你们倒酒,”金桂花笑嘻嘻的对父亲说,“老孟你今天可得喝好,反正你明天也休息,喝倒了就在这睡了,晚上我过去照顾妮子和小宝都没问题,哈哈哈!”

    父亲赶忙笑着摆摆手,几个孩子也笑了起来。老张抬抬手让大家动筷子,众人便纷纷下箸开席。

    这桌席面虽然丰盛,鸡鸭鱼肉俱全,但细看下来竟无一道出自主人家之手——米饭和土豆牛肉、油焖大虾、炸猪排这样的菜,都是从食堂打来,凉拌猪耳朵、鸭脖、烤肉这类,又是从外面夜市买来,剩下的海带丝、裙带菜、花生米,则是超市的方便食品。当然这也可以理解,毕竟工人的宿舍区是不允许自己开火做饭的——虽然他们也会偷偷做点菜吃,但无非也就是煮面煮蛋之类,最多做个小火锅,而像这种大席,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

    几人端着各自的小碗说笑着,其乐融融,唯有牛虎二兄弟手里是大号饭盒,两人大口刨着里面被挤压瓷实的米饭。姐姐看着心里偷笑,像这样一份米饭,恐怕自己和父亲弟弟三人一天都吃不完,而牛虎二人几筷子下去便没了一半,实在厉害。

    她一边吃一边打量着这间房间。这也是一间标准板房,里面家具也几乎一样,只不过金桂花一家四人占满了四张铺,所以行李都码在门口,看样子还没来得及收拾。这一大桌菜则摆在一张折叠桌上,几人坐床坐凳,把桌子围了个结实,让本就局促的过道霎时被挤的满满当当。

    老张是主人,坐在正中间的凳子上,右手边的床上依次坐着父亲和姐弟俩,对面床上坐着一个黑壮的汉子和牛虎兄弟,金桂花则扶着小马扎背门而坐。她一会给姐弟俩夹菜,一会给弟弟剥虾肉剔鱼刺,一会又给三个男人倒酒添菜,忙得不亦乐乎。她自己则趁着空闲才夹两口菜,猛扒几口饭。

    老张介绍这黑汉子叫汤帅,年纪比他小几岁,是老张刚开始在外做工程时就结识的挚交。他一开始只在老张班组里当个小学徒,后来老张发达,便提携他一起做工程,几年下来汤帅也成为了老张的左膀右臂和心腹之人。

    汤帅听说了父亲仗义疏财扶危救困,成全了老张一家团圆的事迹后,钦佩得连连赞叹,连敬父亲三杯。父亲酒量本就不济,与张汤二人连喝几杯后,很快醉意上涌,笑嘻嘻的坐在一边抽烟聊天。

    老张也有几分醉,夹着烟说道:“孟哥,咱这附近除了大排档也没啥像样的饭店,这顿酒咱就摆到自己屋里来了,你可别不喜欢……”父亲嘿嘿笑着摇了摇头。

    老张又提起一杯与两人一碰,抿下一口接着说:“你别看咱屋子小,咱在里面自在。你想抽烟也一样抽,喝多了就一趟,也怪舒服的。你要是到了外面,那些喝多了吆五喝六的人在旁边,吵的你话都说不成。”

    “么得错,对头!”父亲点点头笑着说,“我也喜欢这个样子的环境,巴适的很。去年头我老哥带我去了趟镇子里的日本饭馆,规矩多逑到不行,吓得老子大气都不敢喘。”

    “就是就是!”汤帅也点着头附和,“那帮子日本人吃饭,整的好像死了爹妈一样,话也不说就闷头吃。也就是路边的摊子还能好点,有点生气,你要是去了城里大点的饭馆,真是规矩多的,还不如追悼会里声音大!”说罢整桌人都哈哈大笑。

    “谁要开追悼会啊?”门口一个声音传来,只见一个高个精瘦,高颧骨尖下巴的男人抱着一瓶酒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

    “哎呦侯工来了,快来坐。”老张抬手招呼着门口的人,但他并未起身,反而是靠门的金桂花一边擦着脸上的油水一边憨笑着站了起来,给他让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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