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
这是一座简易的鸟居。
他仰头向上看去,果然,房梁上垂下一串缠满了蛛网的绳索。山民的火绳,由艾草和栗花手工捻搓而成,盛夏里熏蚊驱虫有奇效。而房梁上的这根绳子,却明显被加粗加长了好几倍。
“注连绳!”这个日本人惊呼道。
顺时针搓捻是注连绳的制作原则。头方目先长脑袋后面的那根小辫子其实和亚平宁半岛的足球先生没有半毛钱关系,那就是一根随身摇曳的注连绳。头方先生的脑袋很小,且一点也不方正,与他家族姓氏的汉字意义南辕北辙。
头方先生看着绳子下面悬挂的几张黄表纸,心脏在嘣蹦的直跳。
“纸垂还是新的呢。”黄表纸都被折成了“之”字型,一条条悬挂在注连绳下。“太有才了,”他几乎要笑出声来。注连绳上的纸垂也叫御币,它与中国人的冥币一样,只在那个平行世界中流通。
“还有比用黄表纸折成的御币更符合神谕的吗?”他暗想。“鸟居是通向神域的入口,这老屋通向哪儿呢?”
抬眼看,黑乎乎的圆木房梁上可见隐约的笔画记号。他弯下腰,搬来几块“胡基”垫脚。这时候,屋外头传来了人语声,他赶紧猫下。
“何师傅,不会下雨吧?腰有些不对劲儿,乏得来不得了。”一个男人,沙沙糯糯的南方口音。
“不好说。下雨美呀,一场秋雨一场凉。朱老师,不是我说,你们南方男人的腰子还是不行。”姓何的男人的嗓音更加细柔,近乎女声,却是地道的本地口音。
“咋可能?我一年上你们皇峪寺村不知多少趟呢,”朱老师气喘吁吁道,“你几年没回山啦?”
“回去弄啥呀,一个人外面混混美得很。”那何师傅柔声道,“朱老师,要不咱们到这破屋下歇口气吧?”话音未落,踩着树叶的脚步声沙沙地靠了过来。
“别别别,算了,抓紧赶路吧。”朱老师急着赶路。
“啊呀!”屋外一声尖叫,头方老师神经紧绷,蹭着土墙慢慢直起身。透过门框缝,正见那位朱老师一手捂着腰跑了过来。
“咋啦?老何?”
“莫咋,莫咋。”老何嘻嘻笑道:“看把你吓的。”
“我当你被菜花烙铁头咬了。”朱老师气喘吁吁道。
“啥铁头、铜头的,那兔子不见了。”老何细声细语道。
“兔子?你山里人还稀罕兔子?”
“原来这房子的门外有个石兔子,白砂岩雕的,虽然销的厉害,模样还是蛮逗人哩。我刚跟交大一个老师掐好了码子,五百大元,唉,谁恁缺德?”
“大惊小怪,我当啥呢,抓紧赶路吧,说不定还能赶上你邻居嫂子家的旗花面呢。”朱老师咂嘴催促道。
“吃乔正海家的饭?不伤那眼儿,走。”
二人渐行渐远。“窦娥我泪涟涟弯身下拜……”。半山上,何兴的碗碗腔,一句半句地在林中飘开,阴柔中的凄美和忍耐。关中多苦戏,因为这座父亲山,是忍辱负重的脊梁。
头方目先长还没缓过神儿呢。“白色石兔?”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鸟居,注连绳,白兔?”头方兀自在房前屋后的残垣断壁下一通乱翻,却一无所获。
“恐怕早被弄到西安城的小东门鬼市了吧?”他暗自苦笑,脑海里跃出那蝗虫般的捡漏大军。
“祭具、神具到是一样不缺呢。”他寻思。“这白兔,当然是那只‘因幡的白兔’了”。
虽在晌午,可日头已被翠微山峰端端地遮挡住,湿热的微风徐徐吹来,苇子哗哗地倒向一边,暴露出光溜溜的白石。一股股细流金光闪烁,穿行在大大小小的白石之间。喜阴的野百合和萱草刚刚探出白色和橙红色的花蕾,阵风一过,立刻就被抹去了。
“苇原中国!”头方的脑海中倏地冒出来四个字。土屋里的一切,鸟居、注连绳、因幡的白兔,以及这独孤原的苇子地。“太离奇了。神谕?还是暗合?”他暗想。“那鸟居的圆木上厚厚的包浆,少说也有上百年了啊。”
“是大国主神把苇原中国禅让于天照大神,才造就了神武天皇,才有了万世一系的日本啊。”日本纪记就是这么郑重其事地记载的。
头方目先长先生迅速离开了独孤原,向着皇峪寺村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