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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四方辐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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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豫地问向那个似乎真在等着听她立马回答的人,“在这儿说?”

    景翊笃定地点点头,“这些事儿没准儿画眉施主也知道呢,在这儿说出来正好让她一起听听,断断真伪。”

    冷月有点狐疑地看了看画眉,她虽不知道这么一会儿的工夫景翊从这人身上问出了些什么,但在问话这件事上景翊自有那么一套看起来令人费解实际往往能收奇效的法子。

    他这样说,冷月也就微一清嗓,照实说道:“我刚问了王拓,他说张老五是崇佑三年到东齐的,我算了算应该是三十八年前。张老五在东齐一直是一个人过的,没成过家,离开东齐是八年前的事儿,说是家里有人病了,放心不下,要回来看看,然后就再没回东齐。”

    景翊不察地皱了下眉头。

    三十八年前,正是瓷器行里传言的张老五不声不响淡出京城那年。

    张老五在从京城中销声匿迹之前不曾成家,老家也不在京城,就是回来探亲也不必在对他而言杀机四伏的京城里落脚。

    八年前……

    景翊盯着画眉眉目间一闪而过的错愕之色,沉声问道:“你知道张老五这个人?”

    “不……”画眉一个“不”字刚出口,蓦然间像是想起些什么似的,滞了一滞,才望着这个似乎可以用肉眼看穿人心的人,勉强牵起一道略显僵硬的微笑,“不曾见过,只是有些耳闻。画眉学识浅薄,但凤巢的客人里不乏饱学之士,京城瓷王的大名画眉还是听过的。”

    景翊微微点头,“除了听过他的大名,还听过些他的什么?”

    画眉迟疑了片刻,才含混地道:“只是一些传言轶事……”

    景翊双目微眯,有些玩味地看着这个额头上已渐见细汗的人,“瓷王隐匿已近四十年了,怎么凤巢的客人还会对你说起他的传言轶事呢?”

    画眉细颈微垂,露给景翊一片细汗涔涔的额头,“因为对瓷器颇有兴趣,总与客人聊起这些……”

    “巧了,我也对瓷器很有兴趣。”景翊说着,含着一抹意味不明的淡笑站起身来,从一旁柜子上拿下一只雪白的瓷瓶,小心地搁到画眉膝前的地上,和颜悦色地问道,“请教施主,这白瓷瓶子是甜白釉还是青白釉?”

    冷月垂眼看了看那只白乎乎一片的瓶子,一点儿也没觉得它哪里甜,更不觉得它哪里青,画眉也盯着这瓶子迟疑了须臾,才颇没底气地道:“甜……甜白釉。”

    景翊如春蕾绽放一般蓦地笑了一下,摇摇头道:“这不是甜白釉,也不是青白釉,这是纯白釉,也叫象牙瓷。张老五成名就成在烧象牙瓷的手艺上,你既对瓷器有兴趣,还听过他那么些传言轶事,怎么连这个也不知道?”

    画眉愕然望着眼前这个始终满面和善的人,一时间瞠目结舌,半晌才道:“画眉才疏学浅——”

    “不不不……”不等画眉说完,景翊便谦和摆手道,“话不能这么说,术业有专攻嘛,你虽然不知道象牙瓷,但方才冷捕头问来的那些你全都知道,而且你所知道的有关张老五的事儿比这些还要多,还要细。至于你为什么了解张老五的生平却不了解张老五的手艺……”景翊顿了顿,拿着那只白瓷瓶缓缓站起身来,才看着已惊得屏起了呼吸画眉淡声道,“因为你被萧昭晔送去凤巢,就是为了打探张老五的踪迹。”

    (四)

    画眉像是被他这云淡风轻的一句惊掉了魂儿似的,跪在地上的身子倏地一软,两手撑着地面才没栽倒下去。

    冷月却是被这一句搅了个稀里糊涂,刚想问画眉找张老五干什么,又关萧昭晔什么事,还没来得及开口,忽觉外间的房门动了一动,还没断定是风还是人,就觉察到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到里屋门口了。

    冷月只来得及极快地说了一声“他来了”。

    谁来了?

    景翊一怔,转身看向门口,内室房门开着,正见神秀从外走来。景翊心里一紧,还没来得及想好是要冲出去把神秀拦在外面,还是待他进来之后瞎编乱侃一通,神秀的目光已落在了还失神地跪在地上的画眉身上,当即一怔,在门口收住了脚步。

    本就丢了魂儿的画眉又被这蓦然出现的人影狠惊了一下,险些惊叫出声,一时间慌得像是要找个地缝钻一钻似的。

    冷月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一个闪身移步到了景翊身边,手上虽无兵刃,却已然做好了君子动口她动手的准备。

    神秀只是一怔,便把目光从画眉身上挪了开来,略带抱歉地一笑道:“不知师弟请了客人来,贸然闯入,失礼了。”

    冷月暗暗舒了口气,神秀这种把正常不正常的事儿都当成正常的来对付的习惯,有时候还真不是那么讨厌的……

    神秀说罢就要转身出去,却被景翊一声叫住。

    “师兄,今天八月十五。”

    神秀微怔,回过刚转去一半的身来,向仍护在景翊身边丝毫不见松懈的冷月看了一眼,若有所悟地微笑道:“师弟尽管安心与夫人团圆,如有人问起,我便说你染了风寒需卧床休息,明日早课之前不会再有人来打扰。”

    冷月刚对这个今天通情达理得有些可爱的和尚生出那么一丢丢的好感,景翊已笑盈盈地道:“师兄就不进来一块儿团圆团圆吗?”

    冷月听得嘴角一抽。

    这人莫不是还没退烧,怎么连客气话都开始胡说了……

    团圆,神秀跟他们有什么好团圆的?

    神秀似也被这句不知从哪儿掉下来的客气话噎了一下,向来从容和煦的面容僵了一僵,才宣了一声佛号,含笑缓声道:“中秋是俗家的节庆,八月十五在佛门里乃是月光菩萨圣诞之日,循例要抄经祭拜,师弟可要一起?”

    这通客气话听起来远不如景翊的那声客气,冷月斜了景翊一眼,本以为会看到一张自作自受的苦脸,却不料这张脸上的笑意更热络了几分,看得冷月不禁一怔。

    景翊就这样笑看着神秀,耐心十足地劝道:“师兄自幼遁入空门,以前年年祭拜月光菩萨,以后也年年祭拜月光菩萨,单少今年这一回,想必月光菩萨慈悲仁厚,宽宏大量,不会与师兄计较的。”

    冷月正纳闷着,这人是不是真烧糊涂了,才这么想在审问一个风尘女子与当朝皇子的一重不可告人的关系时把一个本身也疑点重重的和尚留下来,就见景翊在微微一顿之后朝画眉转过身去,浅笑温声道:“毕竟师兄难得在此团圆之日能与俗家亲人见上一面嘛。”

    冷月呆愣了片刻,拂过神秀脸上的那道错愕之色已消退殆尽了,冷月才恍然反应过来,愕然看向不知什么时候已紧捂着口无声地哭成泪人的画眉。

    “你俩是亲戚?”

    画眉泣不成声,只紧捂着嘴连连摇头,晃得发上的步摇一阵凄声碎响。

    “不是吗?”景翊微沉眉心,依旧和颜悦色地看着摇头不止的画眉,“我虽是猜的,但多少还有些把握。施主与我提及令弟的性命正被慧王爷捏在手里时,我还以为令弟是被囚于慧王府的,可看方才师兄一眼见到施主的反应……”景翊说着,转头看向难得不见了笑意的神秀,“师兄怀着一身精深武功,昨儿晚上又才说过自己出家多年,心如止水,怎么见到凤巢的头牌花魁会生出那么些惧色来?”

    神秀眉心微紧,未置可否,只垂目立掌宣了声佛号,宣得像是一叹。

    景翊缓步走到仍在簌簌落泪的画眉身前,低身搀住画眉哭软的身子,小心地扶她从地上站起来,带着几分清浅的怜意轻叹道:“施主自得知此处是安国寺起便如坐针毡,就是担心与师兄遇上吧?”

    他早就该反应过来,那般虽惊惧却又有期待的神情不时地会在出现在宫中些许女子的脸上,正是担心见到想见而不又能相见的人时的模样。

    这是种多么折磨的滋味,昨夜冷月突然破窗而入落到他身边的一刻他已狠狠地品尝了一把。他只尝了片刻就再不想尝第二回的滋味,画眉竟吞咽了这么许久……

    景翊刚把这几近崩溃的人搀起来,还没来得及扶她站稳,忽听身后冷月站着的方向传来一道如深秋般清冷中透着火气的声音。

    “你们和尚家的事儿我知道得不多,但我知道你们和尚是不能杀人的。”

    这句话是冷月说的,说得格外杀气腾腾。

    和尚不能杀人?

    那就意味着冷月可以下杀手,而神秀不能。

    他记得冷月来时是没有带剑的,但冷月若想杀人,有没有剑都是一样。

    景翊一惊回头,目光落刚到身后的两人身上,又是狠狠一惊,惊得身子一僵,差点儿把虚软一片的画眉摔到地上。

    杀气腾腾的那个是冷月不假,真正动手的那个却不是她,她倒是很想动手,可她的一双手已被站在身后的神秀单手反扣在了背后,而神秀的另一只手正不松不紧地锁在她的喉咙上,困得她一动也动不得。

    冷月先前只说过神秀的武功比她的高,却没想到竟能高到可以在转眼间就无声无息地把她这样制住。

    “神秀——”

    景翊错愕之下一声提得很高,高到冷月从未想象过这样一个看起来永远气定神闲的人居然也会慌成这样,可这一声刚开了个头,就被神秀淡声截住了,“放开她。”

    景翊狠噎了一下,这句话不是该他说的吗?怔愣之下景翊才发现神秀的一双眼睛没再看着他,而是看着被他扶在手上的画眉,恍然反应过来,忙道:“你误会了……我只是扶她起来,没有要挟持她的意思。”

    神秀的眉眼间没见丝毫动容,扣在冷月喉咙上的手指反倒更紧了几分,捏得冷月不得不向后仰了仰头颈,才又淡声说了一遍,“放开她。”

    “好好好……”

    画眉人本就在病中,又被这通惊吓一折腾,身子已虚软一团,没法自己站住,景翊便小心地搀她在桌边坐了下来,一待画眉安坐,景翊忙退了几步,站得离画眉远远的。

    “这样可以了吧?”

    神秀手上未松,只深深地看向画眉,依然浅淡地道:“还好吗?”

    画眉仍只是望着神秀涟涟落着眼泪,刚使劲摇了摇头,恍然反应过来神秀问了句什么,微怔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不待开口说什么,神秀已把目光从她身上挪了开来,依旧看向拧紧了眉头的景翊道:“让她走。”

    “走?”景翊还没应,冷月已冷声道,“张老五死了,她的活儿已经干完了,还知道这么多事儿,萧昭晔正在凤巢里等着杀她灭口呢,我要是没把她带到这儿来,你现在就可以准备给她做法事了,你想让她走到哪儿去?”

    景翊在神秀平静的眉目间捕到一丝闪瞬而过的波澜,忙沉声道:“你把她放开,我跟你保证,我一定会给画眉安排一个绝对安全的容身之处。”

    景翊这话说得虽急,却全然不像一急之下随口说出来的。单以景家在京城的权势,藏一个女人就是易如反掌的事了。

    神秀却像是压根就没有掂量景翊这话的诚心程度,只越过冷月的肩头一片祥和地望着这个已急得脸色有些发白的人,温声道:“不必如此麻烦,你死了,她自然就安全了。”神秀说着,眉目微垂,又看了看被自己制在手中却丝毫不见惧色的冷月,愈发轻缓地道,“她安全了,景夫人才会安全。”

    习武之人既有制人的时候,就必有被人所制的时候,冷月以女子之身在男人的行当里厮混,对敌之时难免成为标靶,她也不是第一回这样失手受制于人了,这类威胁的话几乎每一个制住她的人都曾对与她同道的人说过,只是从没有人像景翊这样,好像当真认真地考虑起来了。

    她相信自己在这人心中是有分量的,但是这分量到底重到什么程度,她实在一点儿底也没有。即便神秀这话字字是实,她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人因为这个死在她面前,这个“不能”与那份皇差没有半点关系。

    刚被神秀制住的时候她还没急,这会儿却急得声音都尖利了。

    “景翊!你别听他胡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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