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六十一年元旦,天气晴和,虽然檐下冰凌垂挂,处处积雪,但人们依然能够隐隐感到春意从细微处透出。
一大早,紫禁城的午门外,王公大臣穿了崭新的朝服,聚集在各自的朝房中,等候礼部官员导引。元旦庆贺大典即将开始。
这是康熙皇帝登极以来第六十一个元旦,他饱经风霜了一生,日渐苍老,如今已是迟暮老人,眼看自己六十九岁了,即将逼近七十,人说七十古来稀,他也想为这稀有的帝王生涯添上浓重的一笔美好色彩。
玄烨一生建功立业,不曾停歇,直到晚年,原想他那庞大的家庭能够美满和睦,却不知祸起萧墙,朝中党派争斗,令他因过分伤心而愈发沧桑,身体似乎即将走到尽头……
然而借着一年伊始的吉祥喜庆,为了预祝自己将近七十,又见天下太平、民生富庶,玄烨特在乾清宫前的广场上大摆宴席。
一如九年前在畅春园举办的那场旷古烁今的大型寿宴,此次整个新春佳节,他亦是宴请了满汉年六十五岁以上的文武大臣、各地官员、致仕、退斥人员,累计千人以上,诸王及闲散宗室成员则出来为老人们授爵劝饮,分发食物。
老人们不以满汉种族为界,全都聚集在一起,或敬酒祝贺,或在桌边闲聊,或与皇帝恭敬攀谈,无不和颜悦色,大讲吉祥喜庆的祝词。
玄烨单独坐在乾清宫的宝座上,笑看着每一个人,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令他又是感叹,又是微笑,又有一阵的惆怅。
人到七十古来稀,他在位六十一年,过了一整个甲子,又何尝不是历来罕见,如今看着太平盛世自然心怀宽慰,因为他自认对得起列祖列宗,可是,他的那些儿子们,虽说都是他的骨肉,却个个阳奉阴违,他心中气愤又无奈,而最终能否将这盛世传承下去,对他来说又是一种莫大的考验。
他饮下一杯玉泉佳酿,扫视前方一周,席间除了老人,更有多位年在十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皇子皇孙们,这些年幼的孩子们还不懂大人的纷争,他们活得无忧无虑,总算令他心头有所宽慰。
瞧了一阵,玄烨大叹一口气,起身走下宝座,老人们见皇帝下座,纷纷起身欲叩拜,玄烨摆了摆手,步履蹒跚地向前走了两步,身旁的太监总管顾问行急忙上前欲搀扶,却叫他挥开了手,顾问行默默退到一边,玄烨看着席间,道:“全都坐下吧,今儿个普天同庆,都甭拘谨着。”
众人闻言,又都顺从入席,脸上挂着笑容,等着皇帝开口。
玄烨当着大家的面,把小辈们全都叫到了跟前,孩子们乖巧孝顺,知书识礼,恭敬地跪拜在御前,一个个磕头说了些祝福的话,玄烨慈祥地笑着,又让他们起来,给老人们敬酒、分发食物。
其中一个孩子,尤其乖巧懂事,非但不以皇亲身份处之,对待在座的老者更是尊敬守礼。待酒过三巡,玄烨把那孩子招到了身边,“弘历啊,你见过这么盛大的宴席么?”
十二岁的小弘历摇了摇头,玄烨又问:“那你喜欢这样的盛宴么?”
弘历认真点头,玄烨饶有兴致地说:“哦?你不觉得对着上千个老头儿会枯燥乏味?皇爷爷瞧着你的小叔叔和哥哥弟弟们似乎无趣得很呢!”
乌黑的眼珠发着崇敬又羡慕的光芒,道:“皇爷爷一生励精图治,将咱们大清国治理得庞大昌盛,如此才能显出天下太平、国富民庶,弘历不以为融入这样的氛围便感到乏味,弘历反而向往,但愿弘历长大后,能以皇爷爷为榜样,热爱皇爷爷的子民,对他们就如对弘历的亲人一样,使天下永远国泰民安!”
玄烨心头一震,望着孩子纯真又认真的眼睛,那里头是全心全意的崇拜,顿时惊喜交集,很是感动,同时又泛出一丝辛酸。倘若所有的孩子都能拥有这样一份胸怀,那该多好……
弘历是皇四子的儿子,他的宝贝孙子之一,在书房里,是最最出类拔萃的,这孩子自小便熟读经史,像极了年轻时候的自己,而又从潜意识里发觉,这孩子的智慧可能远远超于他。
看着乖孙,玄烨笑了,同时也累了,宴会持续了近两个时辰,散会后,玄烨疲惫地回到了乾清宫的西暖阁中歇息,直到黄昏,一直安静着。
暮色渐浓,紫禁城各处亮起灯盏,昏黄的灯光下,一抹黑影踏进了乾清宫的西暖阁,没有戒备。
不知是玄烨睡得浅,还是她动静太大,才为他盖上毛毡,他便睁开了眼睛,笑道:“是你啊……”
来人正是洛敏,她展颜一笑:“今儿个累了吧?”
玄烨打了个舒展,坐起身,道:“有点,不过难得的盛况,大伙儿高兴,便也不去理会那些烦琐事儿了。”
洛敏坐到炕榻边上,伸手给他捏肩膀,玄烨闭上眼睛,一脸倦容,洛敏心疼道:“要是累了便躺下吧,我先回去了。”
说着要起身,玄烨拉住了她,道:“陪我说说话吧,真怕闭上眼睛再也睁不开了。”
洛敏浑身一颤,心里一阵抽紧,旋即勉强笑道:“真成老糊涂了,净说胡话!不就摆了两天宴席,瞧瞧你,好像累得骨头都散了,话也说不好了。”
见她笑,玄烨也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全都挤在一块儿,“今儿个我又跟弘历说了几句话,那孩子天资聪颖,胸怀宽广,依我看,将来必成大器!”
“你心中可是已经有了主意?”洛敏忽然认真地看向他。
玄烨敛住笑意,叹气一声,沉吟道:“还是再琢磨琢磨吧……”
洛敏垂下眼睑,深知他在顾虑什么,这也是她心中的忧虑。原以为她的到来能够改变历史,到头来却仍是无能为力,当年明珠倒了,朝中另一股权势却在暗中壮大,太子本性纯良,却也因为太过纯良,误信谗言,卷入了他舅父索额图的阴谋之中。
说到底,洛敏也有责任,她抚养太子,便该一心教导,将他引向正途,最终克承大统,只是这孩子执念太深,心思太纯,别人煽动几句,便是一步错,乃至步步错。
索额图等不及了,想让太子早日继位,他好掌控大局,独揽大权,而太子从来没有这样的心思,也明知此乃大逆不道之举,便有一度的犹豫和徘徊,可他终究还是战胜不了心魔,忘不了与人恩爱的那名女子……他虽成了亲,可那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他想要至高无上的权力,想要拥有他心爱的人!
那年南苑行围,已嫁作人妇的洛格格和明珠次子也在扈从队伍中,太子自然也跟随他皇父前去行围。原本以为她嫁了人便可放弃任何不纯的念头,然而越想放弃,心里就愈发难受,见面的那一霎那,好似一道紧闭的水闸被人拉开了,思念的潮水汹涌而来,他忘不了,也放弃不了!
他听了索额图的一席惊天地、泣鬼神的混话,动用储君的权力,将她骗了出来,掏空心思对她表露心迹,只是这番惊世骇俗的举动吓坏了他的表姐,洛洛落荒而逃,太子穷追不舍,这番追逐恰好让人抓到把柄。
一时之间,太子的“恶行”传到御前,玄烨当庭大怒,严惩了太子,但因不能有损皇家颜面以及洛格格的清誉,便只对外宣称太子看中了一个宫女,却不守礼数,尔后便赐死了那名宫女。
原以为严惩之后太子有所收敛,不想之后所行种种皆令人大失所望。多次巡幸塞外,亦是生了诸多事端,太子行为暴戾,对于病重的兄弟态度冷淡,对他这个皇父更是不及儿时那般关心……玄烨痛心不已,终在康熙四十七年废了太子。
初废太子的消息传到洛敏那里,顿时如晴天霹雳,她再三确认太子德行,求玄烨收回成命,玄烨有所动容,又在废了太子后,看到了诸多平时看不清的真相,痛心之余,他又下令复立太子,只是复立太子后,太子一反常态,行为疯癫,再不是儿时那个懂事孝顺的“好孩子”了……玄烨痛惜不已,心力交瘁,也终于明白,他并不是真正合适的储君人选,康熙五十一年,玄烨流着泪再废太子,并下诏永不复立,幽禁于咸安宫中。
太子被废后,朝廷内外虎视眈眈,潜在泥潭沼泽的凶恶面孔一张张逐渐浮现,原来不知道,他励精图治、匡扶社稷,如今百姓安宁,却家无宁日,偏偏是他最亲最近的人,在密谋暗算着他啊!
储君之争汹涌了整个康熙晚年,玄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愿有人能够出淤泥而不染,只是他迟迟看不到。
玄烨的痛也是洛敏的痛,起初太子被废,她也是痛心疾首,甚至想要依靠玄烨的那份宠爱,保太子之位,不过与玄烨商量后,她才恍然大悟,他之所以痛定思痛废黜太子,是以太子无心帝位,他只是受奸人摆布,以致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不懂得大彻大悟的人,始终成就不了大业。即便他再疼爱太子,也不能把大清的江山交到一个只有儿女私情、没有天下苍生的人手上,他不想顺治朝的悲剧再次上演。
如今住在咸安宫中思过,对太子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眼瞧着十年过去了,玄烨至今没有立储,朝廷上下时刻盯着乾清宫,乃至紫禁城各个角落,只为寻到哪怕一点点的风声。
可是玄烨的保密工作做得相当严实,就连洛敏也无法察觉,不过今天看来,似乎已有了一些苗头,那也是她心中理想的选择。
这一晚他们说了很多话,就是不再提立储一事。
第二天,玄烨驾幸畅春园,这一去就断断续续去了大半年,洛敏时刻陪着,直到这年冬天,玄烨去南苑行围,病了,回来后就一直在他最爱的清溪书屋中养病,洛敏则负责侍疾,每天送汤送药,不离不弃。
今早,玄烨的精神好了许多,只是形容枯槁,叫人瞧了一阵又一阵揪心,可洛敏像个没事人似的,每日都带着微笑,陪着他说话。
“敏敏,我病了,这回病得很重,我可能再不能看着你笑了……”玄烨上半身靠着软榻,身上盖着波斯毛毯,屋内温暖如春,只是当年声如洪钟、意气奋发的康熙皇帝已是个垂垂老矣的病人,他很虚弱。
洛敏强笑着:“胡说什么呢!太医开的那些药你乖乖喝了就会好的!”
玄烨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望向门口,伶俐的小宫女又端着药盅药罐进来了,他眉头皱起,像个孩子一样对着洛敏撒娇道:“我这舌苔上结了厚厚一层药渣,再喝也没味儿了,我想吃豌豆黄……”
洛敏一愣,旋即哄着他:“先把药喝了,晚点我吩咐膳房去做。”
谁知玄烨任性地摇头道:“你亲自做给我吃吧……这几日卧病,不知怎的,常常想起幼时。还记得六岁的时候,你第一回下厨,给我和冰月做点心,那口感确如做了几十年一样,我忘了问你,你以前也常下厨么?”
洛敏点点头,道:“以前只有我和洛奇两个人相依为命,他在读书的时候,我每天都做给他吃。”
玄烨知道洛奇是她前世的胞弟,据说和德塞形同一人,玄烨颇感神奇,却也感叹,真希望他们也如寻常百姓一样,每日劳作回家,便见她亲手烧了菜等着他,可她又不愿她太过操劳。
“你还想你弟弟么?”玄烨忽然问。
洛敏顿了一下,道:“刚来的时候很想,生怕我走了,他会伤心难过,我期盼着有天能够回去,可我知道希望渺茫,直到回了简亲王府,遇到了德塞,我才抛弃了那样的念头。”
玄烨不说话了,他明白亲人的重要性,也能明白她在失去亲人时的痛彻心扉,过去他们的经历何曾相似,德塞去世的时候,她一定痛得死去活来,以至于病了好久好久,久到以为他会永远失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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