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东家舍不得开工钱,因着鬼力贱于人力,一改常态,偷偷摸摸烧起了“十钱神”的香。
“你们做得很好。”
“全赖华老照拂。”
道士这句不是恭维。
无论“卖药饮”还是“鬼中介”,能在鬼神的恶意中生存下来并暗中发展,多亏有富贵坊这个能够躲避鬼神耳目的地方。
可这一番,华老却久久没有回话,他站在邸店大门前,摩挲着因年深日久而风化斑驳的门梁。
喟然长叹。
“寺观的门路不妨多走,但坊里的生意就先停下吧。”
李长安一怔:“华老何意?”
华老没回答,自顾自继续道:“十钱神的事儿也不要在坊中继续了,暂且停下观望。五娘和孩子们平日少下山来,切莫在坊中过夜。”
“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邸店。”华翁神情苦涩,“我卖掉了。”
“卖了?谁?!”
“除了窟窿城还有别的买家么?”
李长安愕然。
卖了邸店,不就等于卖了富贵坊?
既如此,当初大伙儿齐心协力修粮仓是为了什么?
遭这一场大火是为了什么?
自己几度趁夜杀人,引出这偌大动静是为了什么?
慈幼院老小衣不解带照顾伤患,大伙儿舍了轮回银,只为赈济街坊,又是为了什么?
许多“为什么”涌上心头,最后却汇成一个猜想。
“为了粮食?”
李长安早该想到的。
这段时日,物价变着方往上涨,钱唐人富裕尚且叫苦,何况烧成白地的富贵坊?大半个富贵坊的口粮全赖褐衣帮供给,大部分坊民的命也都吊在了华翁身上。
老头板正固执,人前总是泰然自若,人后怕是早已山穷水尽了。
华翁没有反驳。
他出神地眺望门外,一座座新搭建的窝棚草色尚青,像是枯朽枝干上生出的嫩芽。
他语气空空的,不晓得述说给谁人。
“华某无能,这一回遮护不住了。”
…………
李长安一路郁郁回了飞来山。
一时心灰意懒,觉得这一个多月来,自个儿忍耐脾性几番幸苦都成了一场笑话。
直到望见寄身的道观。
大黑猫蹲在门口装石狮子,望见五娘归来,高兴得喵喵叫唤,惹出孩子们一股脑儿都涌出来,叽叽咋咋吵闹个不休。
道士终于一拍脑门儿。
也是痴来了。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何必苦苦定要求个结果?
怪不得话本里求仙问道,先得斩断红尘,原来怕的不是诱惑,而是牵绊。
哂笑入门。
大伙儿各自忙活,道士也拿了香烛给院中众多神像上香。
慈幼院搬上了飞来山,却连累了铜虎一干厉鬼,他们怕吓着孩子,都搬了出去。
所以给神像早晚供香的活计就落在了李长安头上。
“道长!道长!”
欢快的童声似长了翅膀的哈士奇。
一头七彩蓬松羽毛的小七蹿进道观,叽叽哇哇跟泥鳅对了几句莫名其妙的暗号,嘻嘻哈哈挨了黑猫一巴掌,悄咪咪到了李长安跟前。
“有客人上山找你哩。”
飞来山凶名在外,竟然也有访客,真是稀奇。
“请他上来么。”
“他说道观人多眼杂,在山里寻了个僻静处,叫你过去。”
“来人是谁?”
“不晓得,他遮了面目,又不说姓名,只说是道长故人。”
道士心情不佳,耍起性子:“这般藏头漏尾之人……”
小七:“可他带了好酒菜。”
李长安:“必有隐情。”
…………
李长安跟着小七到了一处山涧。
上有山泉飞泄,水雾弥漫,更添幽冷。
来客长身立于溪畔,身着短衣,腰间仗剑,一副江湖豪客打扮。
望见李长安应邀而来。
他解下斗笠。
“道长别来无恙。”
“无尘?”
…………
无尘挑了个好地方。
缘小溪往前十数步,视野骤然开阔。
可以远眺残阳沉入茫茫江雾。
他也确实带来了应景的好酒菜。
把食盒一一摆开。
两人举杯共饮晚风。
李长安笑道:“若让黄尾晓得,只怕埋怨咱们吃独食。”
无尘却道:
“几盒点心、饭菜分了也无妨,只这壶好酒,唯你我方可吃得。”
“这酒莫非还有名堂?”
“然也,此好酒唤作……”
无尘斟满一杯,并不入口,反将杯中酒洒入淙淙溪流。
“解冤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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