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时泱身为一代帝王,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满心怒火无从发泄,便全撒到了周围人身上,连带着看陈闱也有些不顺眼起来。
这一日,朱时泱从前朝下朝回来,便看见陈闱站在院里的石桌前翻奏章。朱时泱也不知那本奏章是从何而来,但他自问政以来,已多少有了点专政的意识,便走到陈闱身后一把夺过了他手里的奏章,不悦道:“朕的奏疏也是你能看的?真是没规矩。”
哪知陈闱却比他还委屈,转过身来微蹙了眉头道:“皇上您可看看吧,臣都要被陆文远给骂死了。”
朱时泱满腹疑窦地展开奏疏一看,竟还是陆文远连日来上个不停的那道,内容毫无二致,甚至连笔迹都和昨日差不多。朱时泱都快能把前几句背出来了,当下看着这奏章便能想到陆文远那张一成不变的脸,心里登时有些气懑,满口不悦道:“这东西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陈闱道:“臣也不知道,刚才从殿里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摆在石桌上了。”
朱时泱心想这大约又是哪个不长眼的宫人做了陆文远的内应,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桂喜,然而把他叫过来问了几句,却又死都不肯认。
朱时泱感到有些无力,也懒得再费口舌,长叹了一声,就要抬步进殿安歇,却被陈闱拉住了衣袖道:“皇上,陆文远欺人太甚,您可得为臣做主啊。”
朱时泱顿住脚步,连连叹气道:“不就是一本奏章吗,朕都不生气,你气什么?”
陈闱道:“哪里是一本奏章的事,陆文远还不让臣入内阁公干。臣明明被皇上任命为内阁大学士,却连内阁的大门都进不去,陆文远这看似是在找臣的麻烦,实际上却是和皇上您过不去啊。”
朱时泱一向最烦臣子上纲上线,动辄便把屁大点小事和天子威仪、家国社稷联系起来,当下面露不悦道:“你这才是和朕过不去,扯着朕的袖子做什么?放开!”说着,甩了甩衣袖要陈闱松手。
哪知陈闱却不肯松,梗着脖子道:“臣不松手!皇上不为臣做主,臣就不松手!”
朱时泱看他满面的装娇作嗔,心里便是一阵烦躁,干脆转过身来面对着他,怒道:“你要朕为你做主,可谁来为朕做主?朕这几日为着你进内阁的事,都快被陆文远他们烦死了,回到宫里来却还要受你的夹板气,你……你怎么就这么不懂事?”
陈闱委屈道:“皇上也觉得为臣做这些不值了?”
朱时泱闻言却更加怒道:“什么值不值的?堂堂一个男子汉,能不能别整日里惺惺作态,跟个女人一样?早知你是这样,朕也就不招惹你了,直接找个女人算了!”
陈闱愕然。朱时泱却怒不可遏,甩开他的手便进殿去了,将殿门踹得咣咣响。
之后几日,陆文远的奏疏却是越发地层出不穷了,院子里的石桌上、门廊下的长椅上、正殿的御案上……随处可见,不经意间便能一眼搭上一份,直如鬼魂一般。朱时泱有一次刚出殿门便踩到了放在门前地下的一封奏疏上,差点滑倒。
朱时泱怒不可遏,把宫人挨个抓来审问了一通,却是毫无收获,只因这班宫人也不知是怎么了,史无前例地团结一致,互相作着不在场证明,饶是朱时泱本领通天,也愣审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朱时泱多少能猜出是桂喜在从中捣鬼,却猜不出自己门前的侍卫,甚至亲弟弟都作了陆文远的内应,这又如何防范得起,只一日比一日更加难过罢了。
这一日,朱时泱照例去御书房,陆文远不依不饶地跟了来,仍要上那道奏疏。朱时泱想起连日来的遭遇,气得哇哇乱叫,当场将那奏疏胡乱撕了一通,尽数摔到了陆文远的脸上,叫他滚得越远越好。陆文远丝毫不惊,俯身将碎片一一捡拾起来,揣到怀里便告退了。
次日,陆文远仍进御书房来递奏疏。朱时泱实在忍不了了,拍着桌子刚要发火,却觉得今日的奏疏似乎分量不对,仔细看看,还有些皱皱巴巴的。
朱时泱满心好奇,耐着性子打开一看,登时哭笑不得,原来陆文远竟将昨日的碎片粘起来,重新呈给了自己。朱时泱明明怒极,却憋不住笑,忙正了正颜色,指着陆文远骂道:“好你个逆臣贼子,竟敢将朕撕碎的奏章呈给朕。你这一身贱骨头就懒怠至此,连重新誊抄一份也不肯了吗?”
陆文远淡淡道:“皇上懒得看,臣自然也就懒得写。”
朱时泱怒道:“你这是哪般道理?朕可以懒得看,你却不能懒得写,你看看你自己,哪还有一点为人臣子的样子?就为了个陈闱和朕闹成这样,是不是非得把朕气死才甘心?”
陆文远道:“皇上也道‘就是为了个陈闱’。既然陈闱微不足道,皇上为什么就不能听臣一句劝,让他回到翰林院,如此,既不违背大明祖制,对他自身也有好处。”
朱时泱不耐道:“整日祖制祖制,朕都快被你烦死了,祖制不也是人定的?朕看你年纪轻轻,怎么总跟五六十岁的老头子一般迂腐?”
陆文远道:“非是臣迂腐,只是有些祖制存在是必有其道理的。翰林院自唐始设,历经千年而不曾废立,就连前元革除汉制,也都将翰林院保留,作为朝廷培养官臣仕子的处所,可见翰林院并非形同虚设。陈闱虽为新科状元,才识过人,却也不能违背祖制越过翰林三年而直接被授为内阁学士,如此,不但于他自身毫无裨益,而且容易招致朝中士子怨怼,使臣心不稳。臣请皇上千万三思。”
朱时泱促狭冷笑道:“你不必跟朕摆这些大道理。朕看不是士子怨怼,而是你在怨怼吧。你五次三番地阻拦陈闱进内阁,不就是因为他前些日子在恩荣宴上揭了你的短吗?你自己不用功读书,反而还怨别人的不是不成?”
朱时泱一向嘴上不饶人,凡事有理没理,先呛上三分再说,因此有时话放狠了也全然不觉。陆文远却万没想到皇上会如此看自己,当下心灰意冷,连背脊都挺得不是那么直了,隔了半晌才道:“皇上如此想,臣也无话可说。若是皇上觉得臣不配担当大任,便将臣革职吧。”
朱时泱一愣,方知自己大约又犯了先前的错误,徒惹陆文远伤心了,却又抹不开面子说几句软话,便仍作势怒道:“陆文远,你竟敢威胁于朕?朕的内阁缺了你,未必就不能运转了。”
陆文远淡淡道:“如此,臣便更加放心了。”
朱时泱被噎得张口结舌,半晌找不到话说,一眼瞥到皱巴巴的奏疏,便气不打一处来,拍着桌案怒道:“陆文远,朕真不明白你怎么就如此小气?陈闱他区区一介新科进士,就算进了内阁,也远远不能威胁到你的地位,你就算看他不顺眼,让他跑跑腿,倒倒茶,磨磨墨也好,缘何连内阁的大门都不让他进?你就这么不肯给朕面子吗?”
陆文远愣了愣,心想自己何曾不让陈闱进内阁的大门了,自己与傅潜、赵咏宁三人虽并不算热忱,却也不曾慢待了他。想了一想,便知这大约是陈闱信口诬赖来骗取朱时泱同情的。
陆文远不屑争辩,只针锋相对道:“皇上不明白臣为何对陈闱如此小气,臣也不明白皇上为何对陈闱如此宠信。为了他一介新科进士,赶跑了严庸、沈纶两位社稷重臣,皇上觉得值得吗?”
陆文远提到严庸和沈纶便有些义愤填膺,连两颊都微微涨红了。朱时泱却口不择言怒道:“陈闱能陪朕上床,你们能吗?你先前刚到朕跟前时就把刘公子赶跑了,如今又要把陈闱赶跑,他们都走了,难道你来陪朕上床吗?”
朱时泱一语至此,突然意识到自己言辞不妥,生生刹住了嘴。陆文远也颇有些不自在,跪在地下不愿与朱时泱对视。殿内的气氛有些微妙。
半晌,朱时泱终于忍不住咳了一声,陆文远也冷静下来,抱拳淡淡道:“床笫之欢与朝政社稷孰轻孰重,相信不必为臣多说,皇上也自己心中有数。”
朱时泱冷“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不与陆文远对视。
陆文远心中暗叹,该点的都已点到,剩下的就全靠皇帝自己的觉悟了,遂躬身行礼退了出去。
朱时泱静下来,坐在殿中沉思不定。方才陆文远一番话虽被他强词夺理拐跑了不少,但也足以使他头脑冷静。他想到自己对陈闱其实本非真情实意,只是觉得他生得好,又年轻有才,便留在身边聊胜于无。如今那最初的新鲜已经渐渐淡了,朱时泱便觉得为他一人既违了祖制又闹得前朝不和实在得不偿失,又想到严庸沈纶的往日好处,更是心中愧疚,深恨自己因小失大,有失明君体面。
这日,朱时泱仍在为是否收回谕诏举棋不定,一时想得心烦意乱,便信步踱出宫去散步,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前朝内阁。
内阁里此时一派安静,往来办事的官员们也都规规矩矩,语不高声,并不如他想象中一般鸡飞狗跳。朱时泱挥手让桂喜带人离远一点,自己悄悄站在殿外檐下偷听起来。
过了半晌,大殿门口人影一晃,原来是赵咏宁拉着陆文远出来了。朱时泱连忙藏得更深一些,便听赵咏宁低声对陆文远抱怨道:“陈闱那个小东西可真不是个东西,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嘲笑大人三甲第十三名。要不是偶尔听严大人抱怨,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呢。”
朱时泱习惯性地在心中为陈闱争辩了几句,却听陆文远低声笑道:“说就说吧,他未必就是故意的。”
赵咏宁撇嘴道:“怎么不是故意的,我看他就是故意的。”
陆文远笑他没个内阁大学士的样子,赵咏宁争辩了几句,两人便说起了闲话,大约也是公干之余在此歇歇脚,透透风。朱时泱没见过陆文远的闲散模样,听了一会儿,觉得兴味盎然,越发不想走了。
过了一会儿,傅潜也从殿中溜了出来,伸展了一下筋骨,凑到二人跟前听了几耳朵,突然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严大人和沈大人今日就起程回乡了,你们还不知道吧?”
陆文远和赵咏宁显然也是才得知这个消息,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问他怎么不早说。傅潜说自己也是昨日有事去了严庸府上才知道的,严庸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不要告诉其他人,尤其是陆文远,以免他耽误政事前来相送。傅潜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说,以免日后徒留遗憾,这才将此事抖了出来。
陆文远急得团团乱转,只因他还有心说服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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